“海伦……”
母亲一看见海伦娜出现在楼梯口,便住了口。海伦娜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踏上第一个台阶。她平常穿着飞奔下楼的高跟鞋,这时踩在脚上似乎摇摇欲坠。
“你的客人来了。”
母亲说。
你的客人。换作别的场合,海伦娜可能会被母亲强调的语气惹恼,那似乎表示她没把这个卑微的外国士兵当成家里的宾客。但此时此刻,她只想亲吻母亲,只因母亲并未给她制造更多麻烦。至少母亲在她尚未来到门口时,先去迎接了他。
海伦娜望向比阿特丽丝。女管家比阿特丽丝对海伦娜微笑,但眼神里和母亲一样,有种忧郁的色调。海伦娜把视线移向他。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似乎感觉到他双眼的热度,以至于双颊随之发烫。她只得把视线往下移,看着他刮得干净清爽的古铜色颈部、绣有双s标志的领子和绿色制服。那件制服在火车上曾经那么皱,如今却熨得平平整整。他手中拿着一束玫瑰。她知道比阿特丽丝已说过要帮他把玫瑰拿去插在花瓶里,但他只是道谢,请她稍等一会儿,好让海伦娜先看看那束玫瑰。
她又踏下一级台阶,一只手轻轻搭着栏杆。这时她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便抬起头,将楼下三人全都看进眼里。蓦然之间,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受到,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知道他们眼中看见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们心中各自的感受。
母亲眼中看见的是自己,步下楼梯的是她逝去的青春年华和梦想;比阿特丽丝眼中看见的是她视如己出、从小拉扯大的小女孩;他眼中看见的是他深爱的女子,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他的北欧式害羞和规矩礼仪都无法隐藏他的爱意。
“你好漂亮啊。”
比阿特丽丝高声赞叹。海伦娜对比阿特丽丝眨了眨眼,走下最后一阶楼梯。
“外面一片漆黑,你还是找到路了?”
她对乌利亚微笑道。
“对啊。”
乌利亚的回答清澈响亮,在挑高的瓷砖门廊里回响,如同在教堂一般。
母亲用她那尖锐又有点刺耳的声音说话,比阿特丽丝在餐厅里进进出出,飘来飘去犹如一缕友善的幽魂。海伦娜无法将视线从母亲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上移开,那是母亲最珍贵的首饰,只在特殊场合戴上。
母亲破例让通往院子的门微微开着。今晚云层颇低,看来敌军也许不会进行轰炸。风从那扇微开的门吹入,使得蜡烛的火焰闪烁不定,影子在蓝恩家族表情严肃的男女肖像上舞动。母亲煞费苦心地向乌利亚一一介绍肖像中的人物,包括姓名、辉煌的履历以及他们配偶的家族。海伦娜见乌利亚聆听时,似乎还露出一丝冷笑,但屋内甚是昏暗,难以看清。母亲解释说,他们觉得有责任在战时节省电力。当然,母亲绝口不提目前家里的经济状况,以及比阿特丽丝是家里原本四个仆人中唯一留下来的。
乌利亚放下叉子,清清喉咙。母亲把叉子放在长餐桌边。乌利亚和海伦娜两个年轻人相向而坐,海伦娜的母亲坐在另一侧。
“蓝恩夫人,晚餐非常好吃。”
这是简单的一餐,没有简单到让客人受辱,也没豪华到让乌利亚认为自己是贵宾。
“全都是比阿特丽丝亲手做的,”
海伦娜亲切地说,“她做的煎小牛肉是全奥地利最好吃的。你以前吃过煎小牛肉吗?”
“我记得只吃过一次,可是跟今天晚上的无法相比。”
“那应该是炸猪排,”
母亲说,“你吃的可能是猪肉做的。我们家里只吃小牛肉,物资匮乏的时候吃火鸡肉。”
“我不记得吃过肉,”
乌利亚微笑说,“我吃到的大部分都是蛋和面包屑。”
海伦娜轻声大笑,被母亲迅速地瞪了一眼。
餐桌上的对话有好几次冷场,但是在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乌利亚会再开话题,不然海伦娜和她母亲也会另找话说。海伦娜在邀请乌利亚来家里吃晚餐之前,便已决定不要被母亲的想法干扰。乌利亚表现得十分礼貌,但毕竟是单纯的农家子弟,缺乏上流社会的成长环境所培养出的高雅教养和举止。然而海伦娜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乌利亚的言谈之间充满无拘无束、老练世故的风度,让她大感惊奇。
“战争结束以后,你应该打算去工作吧?”
母亲问道,把最后一点马铃薯放入口中。
乌利亚点了点头,耐心地等待她把那口马铃薯咀嚼完吞下肚,问出下一道必答题。
“可以请问你打算从事什么工作吗?”
“至少可以当邮差,战争爆发之前邮局承诺会雇用我。”
“送信?你们国家的人不是都相隔很远吗?”
“也没有那么远,我们在可以住的地方住下来,有的人沿着峡湾居住,有的人住在山谷或其他可以避开强风的地方。当然还有一些小镇和大城市。”
“这样啊,真是有意思。那么你富有吗?”
“妈妈!”
海伦娜难以置信地瞪视母亲。
“怎么了,亲爱的?”
母亲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唇,然后对比阿特丽丝挥手,示意她收走盘子。
“你好像在审问犯人一样。”
海伦娜的深色眉毛在额头上形成两个“v”
字皱纹。
乌利亚举起酒杯,回以微笑:“蓝恩夫人,我了解您的心情,她是您的独生女,您有权这样问,甚至可以说您有权利规定她应该找什么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