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嬤嬤以為,總角之年親眼目睹母親被害,還要認賊作母多年,這些都不算是傷害?」
井嬤嬤渾身一顫,圓瞪著雙眼,說不出話來。
見她如此,連日奔波的疲憊浮上心頭,姒雲輕嘆一聲,搖搖頭道:「嬤嬤莫怪,只是一時氣涌。妾身今日只是來探望太姜,旁的不會多言。」
井嬤嬤垂下眼帘:「多謝夫人。」
第45章陰差陽錯
「吱呀——」
月華透過齊整錯落的檐廊,斜落進空蕩蕩的堂下。
爐中青煙裊裊,左右白燭被倏忽而起的風牽動,在堂下落成兩道南轅北轍,又和諧為一的影。
不期而至的開門聲驚動跪坐堂下之人,她似擁著襁褓般仔細緊了緊懷中牌位,確認牌位依舊纖塵不染,才如被線牽引的提線木偶般,一寸寸、一寸寸徐徐轉動身來。
看清廊下之人,懷裡的牌位陡然一緊,她死氣沉沉的雙目倏地一凜。
四目交匯,姒雲也借堂下明燭看清了太姜現如今的模樣。
三月不見,她原本只星點斑白的兩鬢已經白花花一片,矍鑠丰韻之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以沉沉暮氣,哀默覆攏。
姒雲生出沒來由的錯覺,好似太姜周身的生命力都因公子允的離去失了支撐,再多雕樑畫棟,再多美玉無瑕,落入她眼中只是斷壁頹垣,魚目殘貝,她眼所見、耳所聞,惟余滿堂凋敝,靜默與衰亡。
見她如此,原本盤桓在心頭的怨懟和質詢突然沒了蹤影。
「妾身見過太姜。」姒雲錯開目光,斂袂福禮。
「你,」聲音喑啞不似以往,太姜被自己的音色所駭,臉色倏地一僵,旋即斂下目光,緘口不言。
姒雲若無所覺,抬眼瞟見桌上那幾道失了熱氣的菜依舊滿滿當當,她心下一動,朝太姜道:「太姜,妾身做了道甜羮帶來,方才進園的一路,見今夜月色清朗,實在怡人。太姜可願挪步蓮池水榭,與妾身一道邊賞月,邊品羮?」
太姜一怔,渾濁的雙目越過她,看向月華下的蓮池和水榭,沉吟許久,喃喃自語道:「已入秋了?」
姒雲頷:「回太姜的話,田間黍穗垂,再過幾日便是秋分了。」
「秋分?」咕噥著秋分兩字,太姜倏地撐住身旁的香案,意圖站起身。
哪知跪了太久之故,她剛要起身,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坐回去。
好在姒雲眼疾手快,箭步上前,一手接住飛入空中的牌位,一手攙住她腰身,脫口而出:「太姜小心!」
「如此也好。」
等不及站穩,她忙不迭地接過姒雲手裡的牌位,小心吹拂,細細擦拭。良久,似打定了什麼主意,她眸光一黯,一邊放下牌位,一邊頷道:「有勞褒夫人將甜羮取來,老婦先去水榭靜等夫人。」
姒雲連忙頷:「太姜稍待片刻,妾身去去就來!」
她返身跑回西宮正殿,找來宮婢一問,果然不出所料,井嬤嬤一直讓人溫著小食和甜羮,只等太姜什麼時候有了胃口,能隨時取來。
「夫人之恩,來世做牛做馬,嬤嬤定當報答!」
井嬤嬤自小廚房端來甜羮,一邊輕拭眼角,一邊細細囑咐:「夫人先去,水榭風涼,嬤嬤去找件夫人能穿的外衣,一會兒給夫人送去。」
「有勞嬤嬤。」
一炷香的功夫,姒雲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甜羮去而復返。
月色瀲灩的水榭里,太姜已駐足廊下,任晚風吹亂華發,鼓起衣擺,一動不動凝望著滿池枯枝敗葉,目光悠遠而沉靜,好似已神遊方外。
滿園蕭瑟紅銷減,西風獨自涼。
「太姜!」看清亭下蕭索模樣,姒雲立時加快腳步,提高音量道,「甜羮來了!」
「……那年的蓮花比今歲要好些。」
聽見腳步聲,太姜仿似大夢初醒,攏起的衣袂微微拂動,卻沒回頭,只凝望著無邊月色,仿佛自言自語道:「那年我才及笄,央求父侯許久,他才允我帶上兩個親侍一道出門遊歷。途經雲澤時,我們遇見幾個無家可歸的流民,憐惜他們無所歸依,我自作主張,勻了些吃食給他們。」
若有浮雲遮秋月,院中凜風四起。滿塘亭亭翠殘影瘦,不忍細聽當年事。
「夫子常言,庶人不知禮,我總不信,還曾與他爭辯。」太姜微微一頓,不知想起了什麼,聲音愈發低沉,「直到那日……我以為是好心,卻給自己和兩名親侍帶來了殺身之禍。他們將我留到最後,不是為我身份高貴,而是垂涎、妄圖……」
太姜喉頭一哽,許久,長吁出一口氣,啞聲繼續:「你可知,若非公子允恰巧路過那破屋,這世間原本早沒有姜姮齊氏。」
姒雲步子一頓,輕手輕腳放下甜羮,抬眼見井嬤嬤正碎步而來,忙不迭地擺擺手,示意她暫且不要靠近。
「……自那之後,我便相信父親所言,君君臣臣,尊卑有別,自有道理。」
姒雲陡然抬頭。
原來如此。
自那之後,「尊卑有別」四字便刻進了她的心裡。而配得上周天子尊位之人,非晉夫人莫屬。
「他說,回魯國後,便清點田莊,來齊國提親。」
浮雲散去,夜風卻愈發凜冽。
太姜不自禁攏了攏衣襟,好似不忍回想,又不能自控,腦中不斷盤桓當年事,聲音愈發低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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