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子来的时候,磨房门口站着几个老头老太太,他们没往里边看就走了。
每次扫荡,小鬼子都来三十人左右。他们专捡好房子进,俺家的留声机、自行车和衣服,都让他们翻出来拿走了。二嫂给侄女绣花帽,帽上有一对凤凰,她绣了一个夏天没绣完,埋到柴火里,也让他们翻出来拿走了。
有一回,娘把好点儿的被子、褥子和毯子交给长工田志英,让他搭到马背上快跑。半路上,田志英老远就看见一个骑马的小鬼子,小鬼子见他就追,他不会骑马,只好牵马快跑。等他跑远了,马背上搭的东西一件没剩。
田志英觉得对不住娘,娘说:“人活着回来就好,何况咱的马也回来了。这个小鬼子没开枪,像个善良人。今儿有个老嬷嬷,抱着鸡不撒手,叫小鬼子一枪打死了。”
俺七岁那年,鬼子又来扫荡,年轻男女照例往外跑,来秀和二蹦哥没跑。来秀天生残疾,走路不稳,外号“十三晃”
。这次来的鬼子,有一个会说中国话,他只会说三个字“找窑子”
。
他反复跟来秀说:“找窑子,找窑子。”
来秀不懂啥叫窑子,就把他们领到大粪窑子那儿,那个人气得哇哇叫,抽了来秀三鞭子。
有个鬼子上茅房,把马拴到柱子上。他刚进茅房,二蹦哥就过来,解开缰绳骑上就跑,俺就在跟前。俺怕鬼子出来问俺,快跑回家,跟娘说:“二蹦哥胆真大,把小鬼子的大洋马偷走了。”
没想到,小鬼子没追究这事,可能以为马没拴好,自己跑了。
第三天,二蹦哥把马牵回来杀了,卖马肉。娘给俺日本人的联合票子,叫俺买三斤马肉。钱是正好的,二蹦哥给俺称了四斤半,他说:“拿走吧。”
俺拿回马肉,娘又让俺把一斤半马肉钱送去。小鬼子的马腿长,个大,身上胖,炖出来的肉可香了。
日本倒台子的时候,俺家住在巨野城里。眼看着联合票子不能花,三哥领着俺出去买吃的。好多买卖人家不收联合票子,只有一家照样收,就是钱不值钱了,俺俩买了很多花生,还买了不少芝麻大糖。爹买回来一袋大米、两袋白面,是从日本人那儿直接买的。
巨野县北关里城墙根,原来有个小庙,小鬼子在的时候盖的。据说,有个日本军官太太死了,军官舍不得埋,尸体用了防腐药,就放在小庙里。每隔一段时间,这个军官就到小庙看看。
日本倒台子后,军官太太的尸体被扔出去埋了,庙里挂了张画像,变成奶奶庙。俺看见庙里摆着一双双小花鞋,好看得很,不知啥意思,俺也想做一双送去。做了几回,做得都不好看,就没送。
拉锯
百时屯在巨野县城西南,离县城四十五里,是个大屯。百时屯四周有海子墙,听娘说,闹胡子的时候海子墙一丈多高。俺记事的时候,海子墙已经倒了,剩下两米半高的底座。墙下的壕沟叫海子壕,雨水多的年份,里面有鱼。出入百时屯有三个门,南门、北门、西门,是屯里三大姓庞、时、姜三家修的。
一九四六年夏天开始,八路军和中央军在百时屯拉锯。
那年春天,先来的是八路军。他们在屯里驻了很长时间,吃的是自己带的,也守规矩。俺家的堂屋亮堂,变成八路军的小医院,住着四个八路军,三男一女。老百姓都到这儿看病,花钱少,好得快,他们会打针。以前,百时屯的人没打过针。
有一天枪响了,狗咬人乱,说是中央军在打百时屯。中央军的飞机往下丢炸弹,墙里墙外的机枪一起响。
打起仗,百时屯就剩下老头老太太了,年轻人都躲到别的庄。俺家剩下娘,里院剩下有病的叔伯大娘。炸弹和机枪响了两天两夜,谁都不敢出门。大娘啥时死的,没人知道,还是一个八路军跟娘说:“里院有个老太太死了。”
娘才知道。
中央军打进来,八路军跑了。枪声一停,娘找了四个有点儿劲的老太太,用箔帘子把大娘卷上,抬到东边俺家果园里。果园里有个战壕,她们把大娘放进去。大娘长得瘦小,加上有病,不足六十斤,可还是累坏了老太太,她们没力气埋人了。
听说大娘去世,俺二大爷来了,他哭了几声:“嫂呀嫂呀,你的命咋这么苦啊?”
中央军来,事就多了,他们进院就喊:“倒房子!把房子都倒出来!你们都住到一间屋里去!”
男女老少不管几口人,都住到一间屋里去,剩下的房子都得给他们。他们把老百姓的门卸走做碉堡用,还把屯里的树活生生砍了,树头在海子墙外面插了一圈儿。大伙儿说,这叫“插木寨”
。砍树之前,他们挨家找菜刀、铡刀和锯。心眼多的人家得了信儿,把东西先藏起来。
有个当兵的到俺家找菜刀,娘说:“早就让你们的人拿走了。”
娘偷偷给俺使个眼色,俺知道是让俺到厨房藏菜刀。俺到厨房拿起菜刀,东看看西看看,不知道该往哪儿藏。当兵的进屋了,俺把菜刀往身后一背。
当兵的问:“你家菜刀呢?”
俺说:“不知道。”
他说:“把手伸出来,你手里是啥?”
俺只好把手伸出去,十分不情愿地说:“菜……刀。”
当兵的把菜刀夺过去,往俺头上比画:“我劈了你!”
俺吓得嗷一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