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新桃的回答却让人意想不到。
穿过水幕,元提依着新桃所说的那样伸出手往前探了探,手里握着她给的令牌,当掌心的牌子与一道透明的屏幕印刻在一起的时候,一个弥漫着水雾的汤池便显现在眼前了。
这二十四客栈的温汤名扬在外,但为了每一个客人都能避开其他人独自享受这池水,除非是与第一位客人同时进入,否则便会生成一个幻境般的屏障,每一个人都是进入一个独自的汤池,绝没有其他人可以闯入。
除非是握着二十四客栈的令牌进来送酒。
元提端着那放着酒杯的盘子往池边走去,远远地,就能瞧见那个坐在池中的身影,他背对着她,能让她清晰地看到那赤裸的背上有几道深深的伤疤。
那疤痕太狰狞,甚至让人暂时忘却了他赤身裸体的事实。
元提顾不得羞赧,端着盘子快走了几步,想要仔细看看那伤痕。可是游光早就察觉到进来的人是她,不等她靠近,他整个人便缩进了池水中,接着扭过头怀疑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中分明写着“你不要对我有所觊觎”
。
可惜现在光着身子的是他不是她,元提嘴角一扬,露出个洋洋得意的笑,故意走近了几步,而且偏偏就在汤池边坐下欣赏起来。
游光被她这眼神看得好不自在,在池子里退了又退,直到听到这姑娘问了一句,“你身上的伤,很重吧。”
他一回首,看到元提已经敛起那勉强的笑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这边。
这让游光也轻轻叹了一声气,他直了直身子,露出上身的几道疤痕,“只是疤留得深,抹不去,伤早就好了。”
“谁能伤得了你,这么厉害。”
“能赢了我的不多,但能伤到我的可不少。”
他倒是不自负,“而且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久到他早已记不住负伤时的痛苦。
“很久之前你过得不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就因为我受了伤?”
“因为我很好奇,你为何会放下剑?”
她终是将心中的猜测问出了口,“你为何要与过去的自己决裂呢?你可以是游光,但你也可以是张宣昰啊。”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如利刃般割裂开了那道无形的屏障,明明眼前的汤池烟雾缭绕,彼此却从未这样清楚地看到对方的模样。
她一向很聪明,只要一点端倪便能察觉到许多,何况这一次他没有刻意隐瞒。
“因为我已经不是他了。”
游光平静地说着,“哪怕仍有许多人希望我变回曾经的样子,我也回不去了,我早已做不成张宣昰了。”
“是因为那场不周山大战吗?”
元提还记得自己在谢愿梦中看到的一切,那时的她与谢愿想得相同——若是张天师也见到那番场景,对方真的还能坚守住那非黑即白的善恶之道吗?他将善恶是非分得太分明,非黑即白地看待天地,因为执念太重太极端,在事情没有按照自己所想的发展时,信念也最容易崩塌。
而张宣昰不仅亲眼目睹了那场惨事,甚至自己也因为抗争天宫而死在那场大战里。
哪怕后来的他侥幸修成尸神,可是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向这个世间时,心中所思所想恐怕会彻底颠覆。
对此,游光没有否认,“张宣昰已经死在那场不周山大战了。我已经对许多人说过许多次,可是越是如此,他们越是不肯接受我不是他的事实。但当我承认我就是张宣昰时,他们反倒不肯相信当年的张宣昰会自甘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想想还真是讽刺。
说着,他又提起了自己的侄子,“当年我恨见月性子太软,自他年幼时起便打定心思不会选他当自己的接班人,可是现在想来,他却比我更担得起阐扬正法,救度众生这几个字。”
“但你身上的这些伤,不也是阐扬正法,救度众生的时候留下的吗?”
元提又看向了他身上的道道伤痕,那些狰狞的痕迹无不在宣扬着当年殊死一搏的凶险。
“那时我初出茅庐,所见之事不合心意,无不以命相搏,一路上所遇之人,无论是妖魔还是神仙,都对我避退三分。现在想想,悔不当初。”
“那当时还有谁在你身边?”
元提问,“你口中那个恩人,她在吗?”
一瞬的寂静。
片刻后,游光摇摇头,“她不在。”
“可是你说过,她陪在你身边很久很久。”
“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正因为她在我身边,我才渐渐收了手,不再涉险搏命。”
游光坦言道,“不过她并不喜欢我从前的性子,总说我偏执太过,试图让我改变。后来我确实因此变了许多,渐渐醒悟从前错处,所以将她视作恩人也并不为过。”
“你把人家当恩人,她可不一定这样想。”
元提笑笑,“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会为了不喜欢的人如此费尽心思。那姑娘,当年定是对你有情。”
这个推测没错,但在眼下这个情形,从她口中说出就别有意味了。
游光抬起头与她对视了一眼,这汤池雾气缭绕,几乎模糊了两人的视线,但仍能隐约瞧出她眼底的点点晶莹。
他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在她没有扭头走人之前连忙一把拽住了她,“你怎么了?”
鬼市的事解决了,他们所有人都好端端的,他在泡着她一直想来的温汤,而她也像往常一样来找他,甚至连揭开他身份的场面都那么心平气和……这一片祥和的场面本该是平静无澜的,游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何会落泪。她明明那般坚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勇气继续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