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玉端起一杯酒,两个女人碰了一下,一干而尽。女人说“人这一辈子,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个女子虽说没嫁给心爱的人,可只要那个男人会疼人,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就是可惜了那个后生,爱上了一个心爱的女人,却活生生被人打死,枉费了百转的心思,耗尽了大好的年华。为爱而生,为爱而死,生得快活,死得悲凉,也算一段传奇。”
香玉瞅了一眼女人,淡然地说“我接着往下说。转眼几年过去,小娃娃已经五六岁了,女子长成了女人。她喜欢上了念书,这几年,男人教她识字,给她讲书上的故事,两人过着平淡如水却又温暖如春的日子。
这种日子在一个夏天被打破了。她去街上游逛的时候,看见一个讨吃子。她突然心生怜悯,给了他几张零钞。那个讨吃子愣了愣,怯怯地叫了一声,古丽娅。女人大吃一惊,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人,他就是那个小后生。她叫了一声,阿木。那人应了一声,女人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把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掏出来,塞给那个男人,叫他安顿下来,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走了。
打那以后,两人经常见面幽会,小后生一天天好起来,恢复了原本的风采,已经是个健壮的大后生了。大后生鼓动女人跟他走,女人狠下心,咬牙抛下女娃娃,卷走了能拿走的细软银钱,跟大后生深更半夜跑了。
男人找了她很长时间,也没个音讯。他把女娃娃抱回了大院,交给婆姨养活。婆姨心善,对女娃娃视如己出,好吃好喝养活女娃娃。好心有好报,来年,她就有了身孕。两口子高兴得不行,都说是女娃娃带来了好运气,一如既往善待女娃娃。女娃娃一天天长大,抱着、领着小弟弟都处逛、都处耍,姐弟俩亲密无间,两小无猜。姐姐大了以后,在本地找不到好人家,爹就在草原上瞅了一家有钱有势的人家,把她嫁了过去。”
香玉说完停了停,女人端起酒杯示意了一下,两人连喝了三杯。女人说“这个故事圆满了,女人找到了真爱。小后生没死,福大命大造化大。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又是一段佳话。小女娃娃回到了草原,可以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又是一个轮回的开始。这样的结局都是新时代、新文化的经典桥段了,令人唏嘘感叹。这个故事好美啊,故事里的人个个心怀善意,充满温情。”
香玉没吭一声,眼神有些飘忽,默然了很久。她端起酒杯自顾自喝了一杯又一杯,没再说话,呆在那儿一动不动。女人悄然拾掇了桌子,在桌子上倒好茶,陪在一旁看起书来。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凝固了一般。
良久,香玉长出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自顾自往下说“女人跟后生趁夜逃走,一路颠沛流离,跑到了大同,准备在那儿开始新的生活。头两年,两人恩恩爱爱,琴瑟和鸣,过了段舒心的日子。不晓得为什么,两人一直没有生下娃娃。女人带出来的钱财总有花光的一天,后生开始出去揽工,养活两个人。女人在家洗洗涮涮,绣绣花补贴家用。也不晓得从哪天开始,后生开始流连于酒肆、窑子,经常整夜整夜不回家。喝高了回来,女人埋怨说两句,后生就打女人。女人渐渐心灰意冷,不愿意搭理他。有一天晚上,几个大男人进来把女人拖进了青楼,说她男人把她卖了个好价钱。她心如死灰,心存死志,一头向旁边的柱子撞去。旁边的大男人拉了她一把,她一个马爬摔了出去。大男人上来就两个大耳刮子,打得她眼冒金星。几个男人挨个上来,脱了裤子,欺负女人。女人心如死灰,象个死人一样躺在那儿,任他们欺凌。
女人彻底不想活了,她一口水不喝,一口饭不吃,准备活活饿死自己。青楼里的姐妹们轮流劝解她,她听也不听,一心求死。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一个俏丽的女子进了她住的屋子。她叫其它姐妹都出去,把门关上。她一个人在屋子里陪着她,跟她说,跟你说个事儿,你晓得你为甚被卖到这儿吗。都是你那个男人说话没把门的,夸婆姨惹出来的祸事,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千古名言啊。
你男人喝酒一喝多了,就夸你知书达礼,琴棋书画无所不能。这话不晓得咋就叫有心人听了去,这儿的一个人牙子设了个局,把你男人坑害了。他们请你男人先喝酒,后上窑子,再去赌场。你男人一步步上了套,这伙人又是要剁手,又是要剁脚,要他欠债肉偿。你男人怂了,把你卖了个好价钱,拿钱跑路了。后来的事儿你都晓得了。如今要想报仇雪恨,就得先得活下去,不然一死了之,又有何用。就这么个事儿,你如果想死,下定了决心,一心求死,我也不拦你,不拉你,你看着办吧,我走了。
女人咬牙切齿说,给我口水喝。那女子说,能行。她喂着女人喝了杯红糖水说,这儿有吃有喝,你慢慢吃喝休息,我走了。
女人恢复了几天,也从俏丽女子那儿知晓了大同的不少事儿。这儿是大同最有名的青楼会馆,叫怡春楼,俏丽女子叫香草。她听说了女人的事儿,觉得一个才貌双全的女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太过可惜,才过来劝解于她。两人从此成了无话不谈、相依为命的好姐妹,她教会了女子唱曲、吟诗,写字、画画,跳舞、绣花,女子教会了她弹琴、吹笛,风月、应酬。两人配合默契,渐渐成为当红名妓,一时名动南北,多少富豪为她俩一掷千金。
十多年过去,两人渐渐人老珠黄,一代新人上了台,取代了她俩。女子年轻些,有富家子弟买下她从了良。她年纪大了,自赎其身,做些教习的生活,淡出了圈子,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紧巴。一场大病,几乎花光了她攒下的所有银钱。她病好以后,连教习都做不成了,只好重新上街唱曲卖笑,混个温饱。”
香玉说完,瞅见女人听入了迷,两行清泪挂在脸上,一动也不动。她自个儿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一看天色不早,就说“洗洗睡吧,有啥话儿,躺被窝里再拉。”
女人恍然入梦,情难自禁。她长舒了口气,站起身来,下炕去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回来。
两个女人默默地相帮着铺好被褥,熄了灯,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女人说“姨,那女人再没见过那后生吗。”
香玉说“没见过,听人说那后生上山当了土匪,混得风生水起,也不晓得将来要惹下多少祸端。那人牙子没了下场,也不晓得被谁活生生打死,扔在雪地里喂了野狼。”
女人问“香草后来过得好吗。”
香玉说“不咋好,富家公子心花得很,新鲜劲过了,就不咋理睬香草。听说香草最后去了上海,再往后就没了音讯,也不晓得如今过得咋样。”
女人说“世事无常,红颜薄命。世间的男人,道是无情却有情,道是有情也无情。痴男怨女送别苦,悲喜离合夜月明,聚散无常相见难,古今无意胜无情。谁又是天生的圣人、英雄、豪杰。姨,你说的这故事,比书上的好,好在一个真字上。真性情,真感受,其中有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无奈,一切都仿佛笼罩着一层如水的月光,淡然而恬静,令人神往。”
女人听过香玉讲的故事,也不深究,改编了一下名字、时间、地点,又加了些细节、场景、桥段,写成了一段故事。她给香玉念了几段,想听听香玉的意见,香玉跟她说了不少大同青楼的日常生活场景,一脸淡然地说“大同婆姨跟扬州瘦马齐名,可流传的故事少之又少,秦淮八艳的名声有多大。这事儿值得写一写,你想印就印吧,全当是古时候生的一个青楼志异故事,要是再加点儿狐仙、树精的桥段就更吸引人了。”
“这段时间聊斋看多了吧。回去好好想想再拉。”
一个天气晴好的午后,女人步履轻盈地踏进了小院,正在院子里修剪花花草草的香玉抬眼笑了笑“咋这么有空,不去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