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节超愕然抬头,看见了一张熟悉而鲜活的面孔——罗小布站在他身前,恼怒得跳脚:“你疯啦!这么大雨在找什么东西?天晴了再找不行吗?”
“不用你管!”
吴节超一把推开她。红衣少女被推得一个踉跄,索性将伞也扔到了地上:“找什么?我帮你!”
吴节超的身形一顿:“一只旧竹马。”
“……”
罗小布突然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停住了动作,“一只破竹马有什么好找的?”
吴节超的脸色沉得可怕,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天幕:“你不懂。”
雨越下越大,吴节超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罗小布小跑几步跟上他,突然拼命拉住他的胳膊,少女的眼睛里星子全被雨水打湿:“我懂的!是七年前在商州的竹马?金铃铛虽然是怀瑾姐姐的,但那只竹马是我的!”
“你说什么?”
吴节超动作一停。
“你一直藏着的那只竹马是我的!”
罗小布的红衣像一朵火焰开在风雨中,“那只竹马是我的!”
吴节超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他突然明白,当日听到卢洵说起祖传的棋盘时,他觉得不对的地方在哪里了!
——如果当年的女孩真的是卢怀瑾,那么她没有理由不认识卢家祖传的棋盘!
许多细节在这一刻汇聚成海洋,真相如漩涡般席卷而至,携着风雨敲击着吴节超的耳膜,让他头脑中嗡嗡作响,他僵立在原地,任由罗小布紧紧拉住他湿透的胳膊。不知过了多久,少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少女胸前的衣襟上。
天放晴的时候,翰林院棋园仍然一派冷冷清清。
卢洵被杖责在府中思过养伤,吴节超也病倒了,不知道是因为淋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倒是罗小布经常出入吴节超的小楼,给他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
之前那局棋的结果毫无意外,是裴探花输了,大唐输给小小属国,实在有失颜面,原本顺理成章能入翰林做学士的裴探花,被指派到陇右军营去做散职;卢府风雨飘摇,一片惨淡,很快要举家前往瘴南之地。
少年在寂静的小楼看着棋子发呆,听耳畔风声荒芜,指下空虚,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这样沉寂下去了。
直到一个阳光惨淡的午后,吴节超突然接到一道旨意,让他即刻入宫面圣。
四
事发突然,少年不知是祸是福。
皇城的天空中有一只白鹤飞过,苍蓝云海之上鹤影孤独,清绝如诗。看到那令人屏息的苍凉美景时,吴节超突然就想起了卢洵。这些天来,他最担心的也是卢洵,但卢府闭门谢客,他也被拒之门外。
他想要告诉卢洵的那件事,也就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
御花园聚集了一些官员,有几个吴节超是认识的,其中一个是御史中丞,似乎准备记录什么,当他顺着御史的目光看清旁边的情形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藤原忠信赤裸脊背,背上捆着荆棘条,手中还握着东瀛国武士的弯刀,头压得极低。
圣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目光似笑非笑:“藤原爱卿今日背着藤条来见朕,说要效仿古人‘负荆请罪’。”
“不错。”
藤原忠信的脸色灰败却坦然,“之前与裴君对局,我的确用了不光彩的舞弊手法。这些天来我无一日不在承受舞弊的羞耻心的煎熬,一开始我想带着这个秘密回日本,让海浪永远埋葬我行棋之手上的污点。但是这些天我发现,如果我不想余生都活在这痛苦里,我就必须对自己和对诸位诚实。请诸位接受我切腹谢罪。”
人群一阵哗然!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吴节超总有种白日梦般的不真实感。
原来今日他奉旨入宫,是因为卢洵伤重不便行走,他便作为翰林院棋待诏之首,前来见证藤原忠信的请罪。
这个东瀛棋士承认了一切,卢洵沉冤得雪,圣上下令安抚奖励。
当然,藤原忠信没有切腹,圣上仍然给予了丰厚的礼物送他和王子一行归国,只是在诏书上顺带提了一笔训诫而已。
临别之时,藤原忠信向裴探花深深鞠躬:“对不起。”
“那是王子的主意吧?”
裴探花漫不经心地说,“障眼法,就像螳螂捕蝉时,用来遮住自己的那片树叶一样,可以迷惑世人。”
“你发现了……?”
“虽然我没有发现你的手中动作,但看到头顶的阳光,鼻端闻到一缕淡淡的却奇怪的味道,我就明白了——来自扶桑山脉的‘雪石’,遇到阳光即挥发化为无形。在最初猜子的时候,你就用一枚以假乱真的‘雪石’,替换掉了一枚白棋。当阳光照射到棋盘时,那颗白子就消失了。”
藤原忠信一愣,原来对方早已知道了!
他半晌才艰涩地开口:“……你为何没有当场揭穿我?”
“我只是觉得,大唐的颜面和一局棋没什么关系,”
裴探花打了个哈欠:“而且我相信,一个行棋那么磊落的人,很难原谅自己做出不光明的事。”
藤原忠信浑身一震,再次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世事变化令人始料不及。
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参与押送粮草的下级军官们为卢湛上书请愿,陇右重镇几名刺史也证明了当初连日暴雨,天气极端恶劣,卢湛已经倾尽全力,日夜奋战,并非玩忽职守。
证据确凿,卢湛免去流放之罪,官复原职。
卢府在旁人眼中重新恢弘清贵起来,来探病的人也络绎不绝。
吴节超向来没有赶热闹的习惯,他选了月明星稀的夜晚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