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山虽然长年卧病,可说起这段往事,却来了兴趣,可这兴趣之中,却也有一丝悲凉。只听他缓缓说道:“伯元,我是乾隆三十六年,辛卯年的进士。取录之后,内阁庄学士闻我试卷,便欲一见。庄学士人很好,见我家贫,还想赠我些银子补贴家用,我那时觉得无功不受禄,便回绝了。但庄学士为人,我眼见得谦虚好客,想着可以深交,便与他相约为友。朝中我之前识得刘文正公,之下便是他了。”
“可后来,因我只是三甲进士,不得入翰林院,也没有分部学习,只好在京闲置,做个候补知县,要等知县出缺,才得选用。可知县出缺,哪有那么容易,即便出缺,前面等着补缺的人,多的是呢,哪里能那么快轮到我啊?就这样我竟……竟一下子等了三年。直到乾隆三十九年的一天,庄学士……那时他都升了侍郎,我这也是叫习惯了,他又来找我,说他听闻了吏部那边选任事宜,我终于有缺可补了,是选在甘肃会宁县做知县。我心想甘肃虽然路远,总是个一展抱负的地方,会宁就会宁吧,日后做的好,也会有机会升迁。哈哈,当时我在京三年不得授官,心中那一股为官济民的热诚,竟也淡了不少,可我还是谢过了庄学士,自己回去准备。可没想到那日晚上,竟有个乡绅打扮的人,意外说要找我。”
“那乡绅我自也不识,口音现下想来,都有些怪异。他自称就是甘肃会宁县人。此次不远千里前来京城,是为了状告他所在巩昌府的知府。可其中原因,我听来却懵然不解,不知道其中究竟有何内情。”
“他说,他家原本在会宁,也是殷实之家,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有不少田产。可惜他天性驽钝,读书竟不得中式,上一年间,听闻府里有纳捐之事,出捐得五十石麦子,便可补府学学生,若是加倍,还能到京里补一个国子生员。便捐了一百石麦子给巩昌府,只求补个监生。眼看麦子也送了,府里告诉他,监生的事尚需些时日,他也没着急,便回乡等着。”
“可忽然有一日,府里竟来了人,也不说别的,开口就问:‘听闻你想着捐个监生,那一百石麦子呢?你什么时候交?’说着,便拿出他当日签押的凭据来。这乡绅自也不解,问着这一百石麦子,前日自已交了,却为何又有出捐之事?那公文也自有官印在的,又怎么做不得数?赶忙让家人拿了官府文据来,文据上自有官印,想着不会错了。”
“谁知那两个府里人竟然说道:‘知府老爷早让我们找过了,你当日只有恩补监生的凭据,收了一百石麦子的凭据,我们没见过,想来你这是假的了。你若想要补这监生,就赶快交粮,少罗嗦别的。’其实朝廷在甘肃纳粟捐监之事,今上在位之后,却已多年不行了,可正是那一年,朝廷不知听了何人之言,竟重开了捐监。当时诸事草创,凭据做得也不精细,极易被做了假去。那人眼看自己凭据,确实粗糙了些,想和官府自辩清白,却也困难。”
“但他想着和官府自辩,总是自讨苦吃,不如再捐一百石,虽然多捐了些,只要能补上国子生,也不亏了,便想着说起再行捐纳之事。可下面另一个人却忽然说道:‘王兄错了,不是交一百石麦子,大人说的是银子。你这麦子这么多,我们也拿不走,大人说不如便利些,一百石麦子,便折你三百两银子罢。’这样一听,那乡绅更加慌了。他说自家在甘肃,不过家里有些田产,甘肃全境都不算富裕,现银本少,却又到哪里找三百两银子去?况且一百石麦子,若非大灾之年,便只得百余两银子,也就买下了,却为何要交三百两之多?况且,这捐监本意,是为了储备余粮,以防灾荒之需,民间捐纳原是只收粮食,却为何要改收银子呢?”
“那姓王衙役见那乡绅不愿交纳银两,便道:‘是我忘了,大人特意嘱咐,要银子不要麦子。咱甘肃粮食少,给我们银子,我们去陕西买粮,买得更多。至于为何要你三百两,你不知打通朝廷关节,有多少难处么?眼下这太平时节,你也捐个监生,我也捐个监生,监生一年就那几个名额,不多花钱,如何到你这里?你交我们三百两,我们立刻给你凭据,保你监生罢了,莫要再罗嗦。’”
“那乡绅手中本就没有那许多现银,却如何交得?只好先请了两人回去。可没想到,那日之后,这两人竟天天来那乡绅家里索要银子。眼看他们这般逼迫,那乡绅觉得不对劲,朝廷多年不行捐纳,怎么一下子又开了口子?只怕捐纳之事,本就是子虚乌有。他家虽在甘肃,却有个远方亲戚在京里,便来了京城,想着把这事告诉亲戚。又得知我便是下一任会宁县知县,就连夜过来找我,想让我帮他在朝中找些人,把这事上报朝廷。”
阮元听到这里,想着甘肃、捐监、改麦为银这些词句,忽然想起一事,道:“老师,您所说甘肃之事,可与乾隆四十六年那件冒赈案有关?”
李晴山点点头,道:“其实输粮捐监之事,正是当年我得授知县前三个月重开的。可惜啊,这其中被牺牲的第一个人,只怕就是老师我了……不,或许是那个乡绅。当时我只想着帮帮他,也算做了知县的第一件事。可我哪里知道,这背后竟牵连到那么多人。我和你说了我与庄学士相识,庄学士曾告诉我,他和当时的大学士于敏中交情不错,我认识的刘文正公上一年去世了,接任的领班军机大臣,也是于敏中。我想着这件事,若是告诉于中堂,或许便能解决了。次日我便告诉了庄学士此事,可之后一连数日,却再无音信,问庄学士时,他只说话已经带到了。而且那几日,就连那乡绅也不知去向。”
“之后一日,吏部的文书下来了,我不日就将去会宁县赴任。但那几日我想着,总有些不对劲。那乡绅告诉过我他亲戚家位置,我那日就去看了一眼,可没想到,他家里竟空无一人。他说起过他家并不富裕,人手有限,可也绝不致如此啊?伯元,你看我平日身子虽然弱些,却也从不怕事。可那一日,我竟然莫名的有些怕了。”
“回了寓所,我想起这事前后来龙去脉,越想越不敢再想。只怕那乡绅,早已遭遇不测,而甘肃那里,有多少魑魅魍魉,我也不知。想到那里……唉,伯元,是老师没用,老师不敢去会宁了。次日便告知吏部,引病回了扬州,从此之后,再不问仕官之事。”
“后来甘肃冒赈的事,被皇上查了出来,王亶望、陈辉祖,都人头落地了。而且竟连于中堂,也牵涉其中。老师现在想想,都有些后怕,若当日真去了甘肃,伯元,只怕我也见不到你这般学生了。”
所谓甘肃冒赈,是乾隆年间第一大贪污案件。甘肃几乎全省官员都参与其中。所谓冒赈,指的是当时朝廷官员以捐监为名,不收粮食,只收现银,收了现银,却只中饱私囊,不做任何朝廷备荒之用。那一年苏四十三在甘肃反抗朝廷,布政使王廷赞自愿捐输,才意外揭露此事。一时处斩涉贪官员,便有四五十人之多。
阮元听了李晴山这番话,也不觉有些伤感,握住了李晴山的手,道:“老师,学生糊涂,不知老师还有这般往事。老师当日弃官不去,已是最好的办法,又怎么是老师您没用呢?只是当年,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竟然还在您面前肆意出言顶撞,现在想想,真是追悔莫及。”
李晴山笑道:“伯元,我年轻时,也是个不喜八股的人。你若凡事中规中矩,老师反而没那么大兴趣呢。你敢说八股文的不是,老师就知道,你不是因循守旧,唯唯诺诺之人。不过你经历尚浅,若是一味求新求变、不拘一格,却无学术根底相佐,只恐误入歧途,是以老师才多提点了你一番。可是这入京会试……伯元,就算你中了进士,未来的路,也没那么简单啊。老师考了进士,到头来,却没做一天官,没受一两俸禄啊。”
想到这里,想着阮元毕竟年轻,涉事不深,只怕进了京城,遇事不知进退,反害了自己,便道:“伯元,老师知道,你这一去,或许再也见不到你了。老师最后还有些话,若你能听,老师便是去了,也没有遗憾了。朝廷里面,看似太平,可自私自利者有之,巧言令色者有之,更有一些,是假公济私、媚上欺下的国贼!你若进了京城,必然会有所交往,到时候……我记得你初来我读书堂之时,我曾以‘三年学’章句问你,当时我便说过,无所为而为学,便是学习三年,终无所得,今日之事,也是一般,或许更为艰险。你一边准备会试,一边也应该想清楚,你读书做官,所为何事?所应交往之人,又当是何人?说起这进士,我方才所言于中堂,何止是进士,他还是乾隆二年的状元呢,可他最后……唉……老师不担心你考不中进士,可老师眼下,只怕你所交非人,误了你一生啊。”
阮元听得老师言辞真挚,自然心下感激,点了点头。看李晴山身体本弱,又说了这许多话,也有些心下不忍。忙到外面倒了些水,喂老师喝下。
李晴山喝了些水,也自觉身体疲乏,渐渐睡去。阮元这时自然不知,次年李晴山便因重病难愈,不幸辞世,这一日,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先生。
阮元见李晴山已经睡下,不好再行打扰,便和李家人辞别,准备从东关折返回家。杨吉见他神色酸楚,知道屋里那位先生,可能情况并不好,也不多言,一直跟在阮元身后,渐渐到了东关。
东关是扬州最为繁盛的街市之一,其中商铺林立,各种行当一应俱全,更有不少梨园瓦舍,以供戏班演出之用。只是此时已届黄昏,行人渐行渐稀,不少商铺不愿夜间营业,也就准备打烊了。杨吉眼看阮元向前走着,忽然走过一个拐角,却有一片空地,四下里竟无人在此经营商铺。
杨吉不解,只见阮元走上前去,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这片空地,其间也有人从中走过,但却无一人在此驻足。看了良久,阮元忽然笑道:“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爱玩的地方,就是这里。”
阮元看着在笑,可杨吉听着,其中却微有哽咽之声。
看阮元心情沉重,杨吉也不敢开玩笑,道:“伯元,这……这是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