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一听,也暗自有些心惊,他上一年写成《考工记车制图解》,随后即由江春出资,刻板刊印。但即便如此,只怕乾隆也难以知晓,想来是天子圣明,对新科进士优长之处,一眼便知,不觉有些踌躇。自谦之言,他早已准备得当,可听那彦成所说,乾隆未必喜欢故作谦辞,相反如实以答,或许乾隆也不会责怪,便鼓起勇气,道:
“回陛下,臣少年之时,对《周礼。考工记》一节,便颇多兴致,前些年在考工车制方面,有些领悟,故而毕集群书,精研了一番。不想正合皇上策问,是臣之大幸才是。”
乾隆神色不变,道:“无妨,这殿试看得,便是你等进士学问多少,你有学问,便应取在前列。似晏同叔那般临场换题,朕却以为多余。”
晏同叔是北宋宰相晏殊,因以神童入试,临场更换自己之前熟悉的题目而闻名,这里乾隆是反用其意。
想了想又道:“阮元,你有两条,是全场之冠,只是中间又有数条,气韵显得少了些,故而朕取你二甲第三名。这其一是周礼,其二,便是这新旧唐书之辨。朕看全场士子,大多尊崇欧阳修《新唐书》,有说《旧唐书》更优的,却说不出所以然。只你这一题,尊旧唐而条理清楚,若非熟读诸史,不能如此,这《旧唐书》你看过多少?”
阮元也只好如实以答:“回陛下,这《旧唐书》,臣亦未见刻本,只家中祖父,曾传下抄本一部,故而幼时便即读过。旧书行文冗杂、后世掌故未出,此是其憾处。然旧书凡遇帝王大事,书之甚详,政令制诰,亦多流传,所谓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往事不备,治道何循?故而臣对这《旧唐书》,更偏重一些。”
乾隆笑道:“不错,你这《旧唐书》,是卢见曾府里的抄本吧?”
阮元一听,不觉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这书确是自己祖父阮玉堂在扬州之时,从盐运使卢见曾府中抄录而得。他童年时家中曾遭暴雨,这书散佚了不少,但阮元早已将剩下的三分之一尽数通读,又兼本就博学,作答殿试却已应答如流。而且寻常考生,即便进入殿试,近半考生却因《旧唐书》从来不受重视,竟连《旧唐书》什么样子都未见过,阮元凭借三分之一的《旧唐书》、本已兼览的《新唐书》和《资治通鉴》唐纪部分,在这一题上自然不出意外的一枝独秀。
而殿试之前,考生须将父祖三代姓名家世填写清楚,乾隆知道自己祖父是阮玉堂,不是难事,但从阮玉堂联想到卢见曾,足见乾隆对于大小官员,了如指掌。只好如实答道:“陛下圣明,臣祖父……祖父曾任游击,在扬州亦闲居多年,彼时与卢大人有旧,便抄录得旧书一部。不意皇上如此体恤,此等小事,竟要皇上过问。”
其实乾隆之所以记得阮玉堂和卢见曾,也是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自己办错了的。阮玉堂罢官之事,后来他已查明,乃是鄂容安偏信之故。而卢见曾身死囹圄,后来更被现证据不足,故而他恢复了卢氏子孙原籍,卢见曾的孙子卢荫溥,之前在殿试上中得进士,也被乾隆安置在翰林院中,以为补偿。只是他帝王之心太盛,即便有错,也不愿说出来罢了。这时有意这样一问,也是有意震慑阮元,让他以为天子果然明察秋毫,之后不敢隐瞒。
眼看阮元神色言语,确是诚恳,乾隆也更加放心,道:“当年卢见曾的事,不仅刘统勋力主他无罪,你江淮盐商,出力也自不少,尤其是广达……阮元,江春江广达,是你舅祖,是也不是?”
阮元眼看乾隆对自己如此了解,自然不愿说谎,道:“回陛下,臣的祖母,是广达先生同族表姐,广达先生确是臣舅祖,臣少年之时,也曾在舅祖家中读书学习,进益良多。”
这时忽听乾隆叹道:“广达,广达……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啊……”
阮元不解,抬起头看乾隆时,只见乾隆眼中,竟有一丝落寞,但这丝落寞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再定睛看时,乾隆早已恢复如常,道:“阮元,之前几日,扬州快马来了江春的信,看他信中所言,朕才知道你是江春的侄孙。其实朕观你才行言辞,后学之中,当属一流,广达此举,实在是多余了些。”
说着乾隆拿过一封书信,摆在阮元面前,只是内容朝向自己,想来是有些事,也不愿阮元看到。又道:“阮元,你才学朕已知晓,一会儿便出去罢。只是……你舅祖来信之时,已然病入膏肓,这封信朕看来,已是他的绝笔了。你若是有空,也给他去封信,报个平安。”
阮元眼看乾隆明察之余,更显温情,心下自是感激,可想到江春命不久长,自也心生黯然。连忙叩过了,便准备离去。忽听乾隆又道:“阮元回来,有一件事你需明白。”
阮元连忙再次跪下,等待乾隆旨意。
乾隆道:“阮元,你二甲第三名的名次,是朕之前就拟好的,与你舅祖并无关系。你可清楚了?”
阮元连忙称是。其实江春在遗信之中,对阮元称赞犹多,乾隆能够知道阮元精研《周礼》,也是因江春之故,但乾隆都隐去不提。因为他清楚,未来对阮元封官授职之人,只能是自己,而如果阮元因江春的缘故,恃宠而骄,乾隆一样可以剥夺他的官禄,这番道理,是要先提点阮元一番的。
阮元三次考试,名次均在前列,因此在不久后翰林院的榜单之上,阮元不出意料,成为了翰林院庶吉士。
这日和阮元同来看榜的,还有钱楷,看着二人都在庶吉士名单之上,钱楷也不觉笑道:“伯元,你说当日出场之时,我等五人相聚,今日看来,是何等缘分!西庚、瑟庵授了修撰编修,在翰林院,你我和绎堂,授了庶吉士,也在翰林院,看来是上天注定,我等五人要做一生的同窗啦!”
阮元也笑道:“裴山莫要谦虚,这几日我已听闻了,裴山书法,乃是京中一绝!似我这字迹潦草之人,正要和裴山为友,好好学一学才是!”
这时身后一个声音道:“没想到啊,伯元,这一举登科不说,还授了翰林院的庶吉士。老夫看你们这些年轻人啊,还真有点羡慕呢。”
回头看时,原来是钱大昕到了,阮元连忙作揖拜过,也向钱大昕介绍了钱楷。钱楷自然早闻钱大昕之名,只是无缘一见,这时不免称颂了几句。
钱大昕也笑道:“伯元,你是见我在京城里孤单,给我找了个同族后生,是也不是?裴山,你我自然有缘,或许八百年前,你我祖上,还都是吴越钱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