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乾隆万寿临近,京城之中,往来高官也越来越多,外省督抚正值入朝的,都已相继进京。周边朝鲜、安南、琉球等国国使,也已相继入京待命。这一日朝廷便派出礼部尚书纪昀,前来朝鲜国使所在的使馆,行迎见礼,阮元则是其中副使之一。另外,这时正在京城的钱大昕,也因学术出众,被特别要求前往。
一路之上,阮元想着给和珅送礼之事,已在翰林中招致诸多不满,故而也把事情来龙去脉,一一向纪昀解释过了。没想纪昀倒是异常开明,道:“伯元,学问上,你边上这位辛楣先生,我从认识他起,就没觉得他比我好到哪去。但论人品,钱辛楣我是第一个服气的。你说乾隆四十年的时候,辛楣才多大啊?官说不做就不做了。这股士子之气,老夫佩服!既然你从生员的时候,就一直得辛楣信任,想来你德行是过得去的。你要是真去跟和珅一道了,你说说,你对得起辛楣先生吗?”
阮元听了,也再次对纪昀和钱大昕道谢,没想钱大昕并未答话,只是点了点头。又问纪昀道:“晓岚兄,今日来得两位使臣,还是之前的朴大人和柳大人么?”
纪昀道:“不错,正是他二人。今年是皇上八旬万寿,朝鲜那边自然也做了最好的准备,朴大人柳大人不仅是朝鲜国中高官,学问你我也是见过的,他们来最合适。”
见阮元神色,似乎他对这二人颇为陌生,便也耐心解释道:“伯元,我们之前说的朴大人,名字叫朴齐家,柳大人叫柳得恭,在朝鲜国中官职自然不低,而且在经术、政事上的功夫,也不亚于我大清的宿儒。你见见他们,虽说一时之间,不致有什么进益,总也能留个姓名,朝鲜国中,通经博学之人,也不少呢。”
阮元忙谢过纪昀指导。
钱大昕也补充道:“只是伯元需记住,那位朴齐家朴大人,我之前是认识的,学问不错,可人却有些傲气。若是你学行不够,只怕他会瞧不起你。他若有言相问,你可要平心静气,从容应答,切不可失了分寸。”
眼看朝鲜国使馆已经临近,一行人通报了姓名来意,不一会儿,使馆中使臣准备完毕,纪昀、钱大昕、阮元等人便相继进入使馆。
进得使馆,只见正厅之上,两边陪臣侧立,中间两人都是高冠长髯,正是朝鲜国中高官模样。见了纪昀,齐齐行礼。纪昀也跟着还礼,道:“楚亭、冷斋,上次与二位相见,也已是五年前的事啦!”
朴齐家号楚亭,柳得恭号冷斋,故而纪昀以号称之。
站在左侧的朝鲜使臣便是柳得恭,看纪昀如此客气,也行礼道:“是啊,一别多年,不想纪大人还能记得我二人姓名,也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在下至今还记得,当年也是在这使馆之内,与纪大人论及汉学宋学之辨,若是纪大人有空,今日也当再行请教一番。”
他二人都是乾隆前期生人,比纪昀小上不少,故而言辞之间,都非常客气,视纪昀为师长。
朴齐家也行礼过了,眼看纪昀身上,乃是礼部尚书的一品官服,他身后的钱大昕虽是布衣,可之前也是旧识,知道他学问比起纪昀,各有优长。但向后看到阮元时,只见他年纪甚轻,朝冠之上乃是素金顶子,应是个七品官员,不觉略有疑惑。
他素知清朝朝廷之内,满人官员因官缺甚多,人数又少,往往极易补官。之前副使之位,极少有七品官充任,这次阮元出任副使,想来是满人新贵了,便向纪昀问道:“纪先生今日前来,实在有劳了,只是我多年不来京师,竟不知贵国京城之中,竟有了这般年纪轻轻,便深受重用之人。”
说着眼神探向阮元,纪昀和钱大昕也已清楚。
纪昀知道他心中所想,便答道:“这件事原是我疏忽了,竟忘了与各位引见。这位是上一年的进士,翰林院编修,姓阮名元,字伯元,乃是扬州仪征人士,与辛楣先生算是同乡,与辛楣先生在江南,也是一见如故,年内皇上修订《万寿盛典》,也特别让阮翰林充了撰修官呢。”
说着让阮元上前,阮元自也和朴柳二人一一相拜过了。
可朴齐家听到阮元乃是汉臣,并非旗人,心中更奇。眼看阮元不过初仕,似乎还未及三旬,却又有何能耐,来充作迎见副使?莫不是乾隆年事已高,竟把国使之事当作了儿戏?想到这里,也暗自思忖,自己不妨先试探一下这个年轻人,若是阮元实无才学,那回到国内,自然要将乾隆昏庸之名传遍朝野。
想到这里,遂向阮元行过礼,道:“阮翰林入仕不过一年,已是翰林院编修,自然难得。在下才疏学浅,有些问题,还望阮翰林赐教。在下看《礼记。聘义》之时,略有一事不明,这‘士迎于境,大夫郊劳’一句,一直不知其中深意,不知阮翰林可否指点在下一二?”
他虽是朝鲜国使,却精通汉语,这番话说得非常流利,阮元听了,也暗自钦佩。
但朴齐家所问的问题,却显然是话中有话,只是阮元是晚辈,不能当面拒绝,便依着所学原意,答道:“回朴大使话,《礼记》中这一段,说的乃是周时诸侯国国使相见之礼,一国国使前来他国国境,礼节需循序渐进。故而在边境之处,以士迎之,入得京城,则以大夫相见。以显礼仪渐厚之意。”
朴齐家道:“那在下有一事不明,《礼记正义》之中,援引《仪礼》之言:宾至于近郊,君使下大夫请行,君又使卿朝服,用束帛劳,此大夫郊劳者,即卿也。故而在下认为,这迎见之礼,应是卿为主官,下大夫为副官,方显上国礼仪,阮翰林觉得可是这个道理?”
朴齐家这一番话,是看准了清代读书人大多不识《十三经注疏》的弱点。清代《礼记》虽是五经之一,可明清朝廷钦定的参考着作,乃是元代儒者陈澔所着《礼记集说》,因此自明至清,读书人往往不知《礼记正义》为何物,更不会深究《仪礼》。即便到了清中叶,汉学渐盛,这《礼记正义》篇幅浩繁,也非寻常儒生可以精通。而《礼记集说》对交聘一章,注释寥寥,若只是依《集说》之言,这一番问话是回答不出的。
阮元也听得清楚,朴齐家这个问题,名为请教,实际针对的就是自己。他援引仪礼之言,认为迎见之礼,所至官员应当在级别上对等。可自己不过七品编修,按周时礼仪,可能只能列为士,和大夫尚有差距。若是应对无方,只恐乾隆落一个轻蔑朝鲜使节的名声。到时候乾隆若是怪罪下来,自己当然也难辞其咎。
但阮元少年之时,便精研三礼,无论《礼记正义》还是《仪礼》,早已熟稔于心。此时应对,便也从容,道:“回大人话,这《仪礼》所言迎见之礼,本是因事而异。《仪礼》原文‘宾至于近郊’与‘君使下大夫请行’之间,尚有‘张旃’二字。旃为何物?《说文解字》有言,‘旗曲柄,所以旃表士众’是也。想来这‘张旃’乃是极重要之事,故而迎见之时,当卿大夫毕至。《仪礼》又有言:卿,大夫讶。大夫,士讶。由此可见,若非重要礼节,他国之卿入境,便只得大夫相迎就是了。”
此时正使纪昀乃是礼部尚书,按周礼已是六卿之位,按阮元所言,清朝以纪昀为正使,已是尽礼之举。
朴齐家听了这话,心中也暗自钦服,不想这后生未及而立,对《仪礼》竟也精通。便又问道:“那再问阮副使,今年我等来京城,本是因大清天子八旬万寿之故,这八旬庆典,历朝所无。《仪礼》本为上古之作,与天子八旬万寿,未及规制,也是难免。但在下以为,既然这八旬庆典,乃是数百年不得一见之事,那迎见之礼,自然也要从张旃之仪才是,不知阮翰林之意如何呢?”
朴齐家之言,倒也不易驳斥,历代皇帝寿命过八十岁的,之前只有四人,至于典礼情况如何,更无事例可循。若是如此,典礼遵从更盛大的体例,理论上也非不可。
阮元略沉吟一阵,也从容答道:“回朴大人,此例虽上古所无,但国朝素重礼节,便依朴大人言,也未尝不可。其实,今日我朝使臣之仪,正是朴大人所言所愿,难道朴大人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