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块烧红了,拖出来赶紧锤打。“打个什么器具?”
“打支矛。”
“好家伙。”
有人探头看了看屋角,成了十几支。他捡起一支放到火光下,大家都看得清。它青黝黝的,很尖,粗糙得满是锤印。
“这东西镶了木把子,扑哧扑哧扎过去,一下一个。”
“那也抵不过火枪呀,枪子儿比得上快马。”
铜头的额角被火烤着,泛着青绿的光亮,像金属疙瘩。他歇了歇,抓起烟锅。“我每年都打矛,今年又打。指导员说造上百支。我说有那么多拿矛的?指导员说一人一支。天哪,我琢磨这一回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三年一小劫,十年一大劫。给黑马镇放血是早晚的事儿。”
铜头大吸了一口,叹着气“早晚的事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老辈人做下亏脏,让咱这伙儿还债……哎哎,该当着,挨吧,挨吧。”
都问怎么回事。铜头说“那要从头叙道了……知道镇名儿是怎么来的?”
都说不知道。
“三五百年的事儿了。那时这儿是一片茅草地,一间小棚子也没有。咱老族宗领着几大家子破衣烂衫逃来,再也走不动。他们从地上掘菜根吃,揪树芽儿嚼,几天饿死几口人。赶上个春天,正缺东西,哪里讨要去?”
“一天早上有个白须老人来了。他捋着胡须看看躺着歪着的老少,就说‘起来起来’。他们扶着拉着起来。老人说大好春光暖暖和和,怎么躺着?答饿得身上没有力气,说死就死了。老人说到处亮亮堂堂,不冷不热的好天儿,怎么说那些丧气话?说着往北伸手一指你们嗅嗅什么味儿?大伙儿赶紧转脸,嘿,出奇地清香!”
“老人让他们跟着香气走,别停下。”
“就这样,几大家子扶着搀着往北。越走清香气越浓哩,后来都望见了,前面白花花一片!大伙儿跑起来,到了跟前一看,原来是一片洋槐林子哩,春天里开了花儿,像大海一样哩。这清香气铺天盖地罩住了,蜜蜂儿也唱哩。中,揪些花儿吃吧。他们一会儿就吃饱了,还从树底下寻了些干果儿嚼。最后抱了一大堆槐花儿回去,都说饿不死了。”
“白须老人指着长茅草的这片地说都是上好的土,可别让它荒着。我回去找点种子,牵个牲口,你们住下吧,别满世界跑了。说完就走了。半天工夫老人回来,啊哟,这一回牵了一匹黑马,驮了半口袋种子。都乐傻了,看着,伸手去『摸』大马光滑的身子。”
“一辈子也没见这么好的大马呀,浑身上下清一『色』黑,一根杂『毛』都没有。它才两岁哩,正是强壮时候,一双大眼比女娃还美哩,水汪汪的。它怪驯顺,大人小孩去『摸』去拍、去捏弄它软乎乎的嘴巴,都垂着头。让它往东往东,让它往西往西,通人语!”
“老人说这牲口留下使吧,耕地运草,驮粮拉水,活儿重点不怕,就是有一条别打它。等收下几茬庄稼,我再回来领。”
“几大家子千谢万谢,说高贵它还来不及哩,咋说打呢?你老放心就是了。老人还是不走。他说饿急的人无心无智,怕一离开一伙子把种子吃了。他要看着他们垦了荒下了种,生出一片青苗时才走哩!”
“多好的老人。他找来了一副犁,拴上马,一个口令,那马就大步拉犁往前走了。这黑马不怕累,越干越上劲儿,半天工夫就耕了一片地。茅草根堆成了小山,正好成它的食物,剩下的当烧柴。耕好的黑土又松又肥,欢欢喜喜下了种子。又待了几天,青苗出来了。老人该走了。”
“他离开时反复叮嘱‘好好待这马,活儿重点不怕,只是别打它……’老人走了。”
“这马开始几天老望着老人走开的方向,急了仰脖儿叫几声,后来就一心一意做活儿了。它没有脾气,力气大,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春天到夏天这一段是最苦的日子,老老少少见不着粮食。当家的生出个主意,牵着大马出远道帮工换粮食。这样不光自己用黑马,还要用它为别人打工。没白没黑地干,黑马累瘦了,身上还带了磕伤。”
“到了秋天,眼看着玉米谷子都长得饱鼓鼓的,几大家子笑了。他们能活过来全靠了这匹黑马,干旱日子,大黑马还要到十里外的河里驮水。收粮了,大囤子满小囤子流,再也不用为肚子愁了。一有空闲,他们又用黑马套犁垦新荒,到远处驮木头盖屋。黑马在野地上四蹄飞起,浑身淌汗。”
“老人这年冬天没来,第二年春天还是没来。大伙儿议论许是老头子忘了这搭子事?不会,谁舍得下这匹宝马!那就是出了别的事……谁都想到老人那长长的白胡子,扳着手指算算,说不死也差不多了。真要死了,这匹黑马就是咱的了。他们并不盼着老人回来。如今这块地方已经像个模样了,几幢新屋,一片好地,庄稼长得乌油油。打了几茬粮食,吃一半卖一半,有了鸡鸭,也有了牛马。不过没有一匹牲口比得上黑马,它只要一歇息就上膘,『毛』皮就闪亮,干起活来分外有劲儿。”
“所有重活儿都是黑马干。一方面它通灵『性』,好使唤;另一方面都知道它是别人的,趁着能用让它多卖卖力气。这样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黑马给累病了。反正是别人的马,不心疼,不给它治,还让它拉车。那一年又是大旱,他们天天让黑马去河边驮水。黑马一声不吭,只是走得慢了。一次过坎,前腿折了。”
“黑马拴在桩子上,站不起,仰着脖子叫唤,叫了一夜。它吵得人睡不着,他们就骂,说狗日的叫个什么?”
“叫个什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黑马在喊他爸哩!他们不知道这马是天上老神仙的小儿郎——老人家有三个儿子。这一个最小,常惹老人家生气。那些年兵荒马『乱』,流民遍地,老人就把几个儿子都打下凡扶助了。小儿郎闪化成一匹黑马,告诉它好好济贫救难,做得好,早些领你回来……谁知道天底下苦处多了,老人后来自己也到一个地方去了,他一时没有工夫来领走小儿子呢……不过他早晚要回来的,到了那一天,忘恩负义的黑马镇就活该要挨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