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战聪的大部队终于撤回,麻脸三婶又陷于独立支撑的苦境。但包围业已打破,尽管殷弓的队伍行动迅,仍然没能截断敌人退路。
黎明时分战斗结束了。麻脸三婶带着两个女儿和少量匪兵逃窜,其余大部被歼。
这是何等巨大的胜利!几乎所有人都明白,平原上天晴的日子指日可待了……整个黑马镇一片欢腾之时,只有一个人紧锁着眉头。他披着灰黑『色』披风,独自踯躅。
三
宁珂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曲予先生消失在那片苍茫之中。只要独自一人,他就无法摆脱那个影子。仿佛仍坐在书房喝茶,他们之间是交织的目光和袅袅上升的白气。“曲先生没有了,我的曲先生啊!”
宁珂无数遍回忆着与先生认识以来的全部细节,每一次都能掘出一些崭新的认识。他甚至想象得出先生在最后时刻那种痛楚和愤怒。除此而外,老人那时一定还燃烧着不熄的希望。是的,宁珂清楚地感到,先生随着时光的『逼』近,反而变得愈加勇敢。先生简直就是迎着这一结局向前走去了。
他偶尔回忆与叔伯爷爷的最后见面,那一场难忘的谈话。他今天突然意识到,这两个有着巨大差异的老人竟然还有那么多共同之处!这一现让他产生了说不出的震惊。这种感受和认识是一种真实,并且在某一刻被他抓住了。两人都同样执拗、坚定,同样在晚年走向了一种不加掩饰的明朗和勇气……宁珂对殷弓的分析越来越怀疑,特别是冷静下来时。他无论如何不信暗杀岳父的主谋会是叔伯爷爷——如果他还多少珍重一点友情,多少爱一点孙子和孙媳的话。老人那么喜欢綪子,这也丝毫不容怀疑啊!
如果许予明在多好!若是过去,他们会就此有多少讨论。一个如此杰出的战士就这样离去了……他很难想象一个没有曲先生的大院会是什么样子,也很难想象失去许予明的组织会是什么样子。在叔伯爷爷钱庄的第一次会面恍若眼前;就在那儿,他听到了低沉的歌声,从此这奇特的旋律响彻不息……随着许予明的离去、曲予先生的牺牲,他隐约感到一个时代正在消失。
空气里弥漫着胜利的气息,可是这气息不像过去那样,伴随着一种甜甜的栀子花味儿。宁珂觉殷司令也有些反常,这个人越严厉,对所有人说话都没有笑容。宁珂对这位非同一般的人物有着特殊的敬仰,也就是从对方身上,他才明白了一点点什么。那是对献身者的某种特殊要求,复杂得难以言说。但它能让人感到。一个人顽强到了冷酷,就很难被什么所征服。殷弓就是一个不能被征服的人——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也许还有一些,但总体数量一定不会太多。不过他心里明白,自己永远也搞不清这个人的内心。他承认自己对其有稍稍的、又是深长的惧怕。而这种感觉在许予明身上、在那个钱庄结识的红脸膛朋友身上,从来也没有过。
一直活跃于东部地区的三支队正在靠近南部山区。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喜讯!它往西北一个迂回,就可以直指港城。这一来殷弓再也不必担心金志的队伍了,他终于可以放手解决战聪。
殷弓决定在三支队向西北迂回时开始围歼战家花园。现在他倒担心战聪过早撤向金志防地,那样就很难有一个漂亮的围歼了,而且也难以活捉战聪。他亲手处理战聪的念头竟越来越强烈,这渴望简直无法表述!
一切战前准备都在紧张进行。殷弓命令,如果现战家花园之敌有西移迹象,那就提前展开行动;同时命令李胡子可在适当时候应战聪之邀进驻战家花园。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殷弓脱掉了灰黑『色』披风,径直走到宁珂房间。宁珂抬头一看殷司令的脸『色』,就知道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生了。那是一对多么沮丧和阴郁的目光,它的寓意深不见底。
宁珂倒茶找烟,殷弓阻止了“我们该好好谈一谈了。你也许嫌晚了点,但我必须这样做……”
宁珂的心怦怦跳。
“事情是这样的,我们请来了阿萍。”
“啊?你请来的?什么时候?”
宁珂觉得是一句玩笑。
“她早来了,现在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我们给她安排了很好的生活条件,也有人陪伴。她住在东部城市那座老式洋房里,一个月了……”
“一个月?这太过分!这……”
宁珂血冲到了脸上。
殷弓语气立刻生硬了一点“斗争需要这样,这个行动也是经过组织同意的,组织决定暂时不告诉你,但一定要照顾好请来的客人……我们当然希望宁周义会出现,已经等了一个月。老狐狸,没有动静。现在三支队从山区那儿过来,宁周义更不可能冒险回老家了。我想他现在大概已经明白阿萍在我们手里,他会想想办法;不过如今看这个人心很硬……”
宁珂打断了他的话“不,我知道叔伯爷爷多么爱阿萍『奶』『奶』。他没有动静,是因为这边有我,以为我会照顾她。他做梦也想不到你们会瞒我一个月!我一定要马上见到她……”
“今天跟你说,就是让你去看看她,同时也好好劝她,使她有所觉悟。她很倔,我们说过她会见到你,她就等。一个月过去她就不想等了,从前天开始绝食……”
宁珂什么都明白了。他在心里叫着“『奶』『奶』,你骂我吧……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殷弓一直盯着宁珂的眼睛。他看到对方的脸『色』由黄变青,最后又变为苍白。他呵气似的问了一句“需要我帮你吗?”
宁珂扔下一句“我要你把马给我!”
殷弓的马是纯黑,身上没有一丝杂『毛』,是五年前一次战斗中从敌方夺得的。“你牵去吧!”
四
这儿出奇地宁静。月季花正在微寒的空气中独自灿烂。芍『药』余下的枝叶上蒙着薄薄的东部城市的灰尘。深绿『色』的铁栅门关严了,黑马把白气喷在上方那个小小孔洞上。约有一刻钟过去,铺了紫『色』瓷砖的甬道上响起她的脚步声。“姑妈,”
宁珂抚『摸』着黑马的鼻梁小声咕哝,“你是所有人的姑妈……”
她的头差不多全白了,背也有些佝偻,肩上还是那条碎花披巾。“孩子!我的孩子,我知道你就要来了——也亏了你来啊,孩子!”
她拉紧他的手。宁珂看出来了,她终于没有忍住眼角渗出的泪水……她牵走了黑马,他赶上一步接过缰绳……“姑妈,阿萍『奶』『奶』怎样了?”
宁珂抑制着心跳。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前边加快步子……他们上楼,拐过楼梯角往前,在有破损的木地板前边一点停下。宁珂马上意识到这是他和綪子的新房。他刚想推门进入,旁边一间立刻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络腮胡,眯眼,费力笑着伸手。姑妈小声说一句“这是上级派来的王同志,来照看阿萍的。”
宁珂点头。他要进入房间时,王同志也要随入。宁珂停住步子“请回吧,我看过『奶』『奶』到你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