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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缀章 宁府与曲府(第3页)

那年三十晚上,老爷在山上一个人准备过年了。他剁好了白菜和肉,又和了面,要包几碗水饺。过年的水饺是非吃不可的,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这种食物。这时候山下的鞭炮已经噼噼啪啪响起来了,太阳也落下去了。他把案板什么的刚搬到石台上,突然就听到西风中有个奇怪的声音。他一怔,耳朵贴近窗子听了一会儿,听清了是一个姑娘在哭。“哦咦,大年三十姑娘家来山上哭,你说这事儿蹊跷了不是!”

他忍不住往外走,拍打着手上的面粉。

西风不紧不慢吹着,真的掺和了一个姑娘的哭声。越往前走,哭声越大。他又走了十几步,终于看到了一块青石板下倚了个大姑娘,胖胖的,穿了花衣服,大辫子垂到屁股那儿,正搓着眼睛哭呢。“哦哟孩儿,大年三十来山上哭啊?”

他一问,姑娘抬眼望过来,那神气不知怎么让他打个战抖这姑娘俊眉俊眼大脸圆圆的,可就是打眼一看让人心上怵。不过他心里可怜她,没有想别的,只问为什么哭哭啼啼不好好在家过大年哪?姑娘哭诉说她的家就在山下边,父亲和母亲吵架,她去劝架,父亲就打了她,还把她赶出门来,不让她在家过年。宁老爷一听眼中冒火“还有这样混账的父亲!走吧孩子,咱旁边就是个过年的地方,我保证大年三十让你吃上饺子!”

说着拉上姑娘的手就走,姑娘扭捏了一下“你说大爷咱这样好吗?”

“傻孩子怎么不好?大年三十不吃饺子还行?走吧!”

就这样,他们一起包水饺,他擀饺子皮,她填馅子。宁家老爷低头做活,不知怎么总是嗅见一股『骚』气。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咯吱咯吱”

的声音,眼角一瞅,现那姑娘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吃生肉呢。他吃了一惊,大吸一口凉气,但表面上不『露』一丝痕迹,只继续擀饺子皮。这时候『骚』气越来越浓了,吃生肉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他心里“嗯”

一声,认定这是怎么回事。因为他从嗅到『骚』气那一刻就在琢磨大年三十了,一个姑娘家真的挨了父亲打骂,也不至于一口气跑到大山上啊,再说天这么冷,冰碴儿一串串的,她是怎么爬上来的?这事儿真是越想越玄啊。“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不是我一个人在山上孤单得有点想家了,那么我就不会傻到连个‘『骚』皮子’都认不出来!”

他在心里嘀咕,一边去『摸』那把菜刀。“『骚』皮子”

就是狐狸,大山里传说中常有狐狸闪化成人形出来害人的事儿。他想回手给她一刀,但正要动手又在犹豫万一砍错了怎么办?这可要作下大孽啊。他害怕了,手里的刀也就放下了。这样忙活了一会儿,他想起了一个办法听人说凡是妖物闪化的物件,只要喝了酒都会现出原形来;而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差不多个个都喜欢讨酒喝!想到这里他一拍膝盖,大声说“闺女,天这么冷,咱爷儿俩干吗不先喝几盅再包饺子?咱让酒暖暖身子就好了!”

姑娘立刻两眼放光“咱家还有那东西啊?”

“那还用说?都是我老汉亲手酿的,有瓜干酒,还有野葡萄酒,你喝哪样呢?”

姑娘的大眼水灵灵的,这会儿直勾勾看着他“就喝有劲道的吧!”

宁老爷说一声“我看也是!”

说着就从旮旯里搬出了瓜干酒坛。

他们你一盅我一盅喝了起来,只喝了不到半个钟头,姑娘就大模大样伸手捏生肉吃了。这样又过了一会儿,宁老爷一歪头,真的瞥见了姑娘身后有一条大尾巴;再一正眼,那尾巴又变成了黑黝黝的大辫子。这样变来变去有好几次了,于是宁老爷咬了咬牙,偷偷把刀『摸』到了手里。姑娘喝得脸蛋红红的,这样瞅上去更好看了。宁老爷端量再三,心里说“我还真不舍得砍杀你哩,大眼儿水灵灵的,不过我也不能眼瞅着让一个妖怪半夜把我活活啃了啊!”

这样咕哝三两遍,闭了闭眼,挥手就是一刀。

因为离得太近了,尽管闭着眼,砍中是绝无问题的,所以手起刀落,只听“吱呀”

一声长叫,一道火线从小窗上蹿出去了。姑娘无影无踪了。宁老爷手脚全麻了,瘫在地上,好长时间才低头去找那把菜刀刀落在菜盆旁边,刃子上全是通红的血。他搓搓眼,走出石屋,这才现天乌黑乌黑,地上全是冰碴儿。他立刻小声呼叫起来“老天,不得了哩,开了杀戒了,我的老天!”

他『摸』索着进屋,赶紧点亮了灯笼,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窗前他估计得不错,有一大串血珠从窗口洒下来,一直往前,没有个终止。他顺着血珠往前寻去,心要跳出了胸口。这血迹越来越淡,但总算没有断掉,从荆棵绕开又滴上了石板小径,最后竟然从崖底穿过,洒向了更高的岭子边上。他往手上呵一口气,一直盯住这血迹走下去。

在对面山岭的一个大悬石下面长了茂密的榆树丛。他扳开树丛往里走,心里说“快了。”

一片『乱』石总是绊他的脚,他最后差不多在地上爬了一截路才算挨近了高处,那是一个黑糊糊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灯笼举起,这才看出是一个半敞半隐的大洞。“我的天,我今儿个不被她吞吃了就算命大了。”

这么说着,捡个石头往里扔一下。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往前『摸』了几步,把灯笼探进洞里天哪,又看到血滴了,比一路上看到的还要多。血滴的更里边是什么?『毛』茸茸一团,一动不动。他反复端量,壮着胆子凑近,最后看出是一只死去的狐狸。不错,雌『性』,颈喉那儿中了一刀。她微睁着眼哩,不过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这一夜宁老爷没有吃饭。包了一半的水饺就放在案板上。他蜷在草铺上一动不动。他想的一直是那个胖乎乎水灵灵的姑娘,最后流下了泪水。“可怜的闺女,我凭什么就敢说你半夜里要害我啊?你也许是大冷天里饿坏了,变化出人的模样来跟我讨一口吃的,我却一刀把你结果了!我这辈子不得好报,不信就等着瞧吧!”

他唉叹一夜,没有入睡,在心里盘算一件大事。天亮了,他也想好了下山去吧。他认为自己手上沾了大山的血,再住下去会有大麻烦的,不如赶紧返回宁府,去和老婆孩子把最后的日月过完吧。这样挨过大年初二,他背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下山了。当时太阳升起很高了,太阳照着他那张青的脸。

宁吉记得父亲最后的岁月中疯疯癫癫,什么都想试一下,惟独厌恶府里的正事。因为许多年来夫人过惯了没有男人的日子,所以仍旧像过去一样独自奔忙,府里的下人只对她惟命是从。这一来倒让山中归来的老爷自由流畅地干起了一些荒唐事,比如说从集市和其他场所出其不意地领回一些“异人”

变戏法的、会武术的、算命的,还有下一手好棋的人、无疼割鸡眼的人。这些人在宁府住下来总是好吃好喝,一天到晚只陪着老爷。宁吉记得自己二十多岁时,府里来了一个神医,声称能够让人返老还童。老爷于是召集全家人聚在一起,半是命令半是规劝,让他们吞下那个医生弄出来的一些丹丸。宁吉年纪尚轻,他的问题不是怎样“还童”

,而是快快成长接管家业,所以不必吞服了;而夫人从心里厌恶丈夫领回的各『色』人等,只是应付而已一手接下丹丸,另一手就扔进了马桶。只有老爷一个人忠实地听从医嘱,结果服用了半个多月后面红耳赤,见了府里的女人就双手『乱』抖,眼神也不对了。老爷一辈子好吃好喝,游手好闲,其他的『毛』病却从来没有啊!夫人知道男人大半要出『乱』子,就让人偷偷换下『药』丸,并且一步不离地跟随他。尽管这样,一天半夜老爷还是赤脚跑出了屋子,待夫人现后已经晚了。十几个下人打着灯笼去找,每个角落都转遍了,就是不见踪影。后来黎明时分有赶车的来拍门,说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抱着路边一棵树,看样子是不行了,快去看看吧!夫人脸『色』马上黄了。她只叫上最忠实的一个仆人去了,结果看到的果真是一丝不挂的老爷人早就没气了。

老爷死后第二年,老夫人也病故了。宁府的老爷于是成了年纪轻轻的宁吉。一个全新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

宁吉好像突然现自己长大了,对一切都没有准备。一大群身怀绝技的人依旧被称为“大师”

,他们在宁吉身边得到的恩宠比前一个老爷还要多,以至于生了这样的怪事那个畏罪潜逃的做丹丸的家伙竟然又回来了。府里的下人见了他大吃一惊,马上禀报宁吉,说快些绑上送官府吧。谁知宁吉不仅没有如此办理,反而备下酒宴款待了他,说人嘛,这一辈子干什么还没有个失手的时候?咱大可不必对一些有能为的人求全责备。这一番话让一桌“大师”

流出了眼泪,那个江湖郎中哭得最重,誓说要一辈子做宁吉老爷的牛马。宁吉说这怎么行呢?我有马呀!原来他比过世的父亲还多了一个嗜好喜欢骏马。

宁吉爱马是出了名的。只要是浑身一『色』的马,都被他视为宝驹。他在宁府造起了第一流的马厩,而且把所有中意的马都依照古代战马的模样打扮起来,他自己则少不了制作几套武士服装。所以宁府的人最熟悉的就是骑马挎枪的宁老爷,喜欢看他策马而去的身影。不过当他的坐骑被腾起的烟尘隐去时,人们心里又不由得泛起一阵怜惜。他们担心宁府的富贵不能长久,自己依靠的这株大树终有一天倒塌。这种不安在另外两个宁府的比照下就显得更为严重了其余的宁家除了把原有的山峦经营得井井有条,已经开始把余下的财力和精力用到了大山之外,正在周边的一些大中城市开了钱庄和布店之类。特别是宁吉的三叔宁周义,这是一个最早走出大山的人,年纪轻轻就读了大学堂,后来又在商场官场上厮混,到宁吉懂事时已经不知做了怎样的高官,结交的人物一个比一个显赫。宁周义偶尔回宁府看看,都是跟随一大帮护卫,县太爷想巴结还围不上边呢。宁吉眼里谁也算不了什么,几个同族叔伯兄长都爱搭不理的,可是惟独害怕宁周义。他只要听说三叔回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打马出门躲起来。宁周义可能对这个异类多少有些好奇吧,尽管每一次回来都是行『色』匆匆,但时不时还要问一句“宁吉呢?让他来见我。”

管家总是恭恭敬敬答一句“回老爷,我家老爷云游去了。”

宁周义笑了。他知道这是侄子交代下来的一个说辞。什么“云游”

啊,那不过是在山里山外转转,顶多是在平原上兜几圈,与那帮好吃懒做的“大师”

们一起荒唐几日而已。

宁吉二十多岁娶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开始的一两年里恩恩爱爱,后来他就像疯癫父亲一样,忙得再也顾不上她了。“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真是一点不假。”

守在宁府的年轻夫人抱着少不更事的儿子,眼泪汪汪望着窗子。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准备怎样打这一生,懊丧而又好奇。她每逢看到丈夫望向天边的奇怪目光,都觉得自己嫁给了一个介乎于传说和现实之间的人物。凭一个妻子的敏感和悟『性』,她深知丈夫不是一个拈花惹草的人,这个男人忠诚、热烈,也极其善良。他绝不是因为追逐女『性』才要四处奔波流『荡』,而是因为天生的好奇和不安,因为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那种莫名的躁动和怪异。对此她只有长叹,而没有一点办法。

宁吉真的是一个热烈的人,也是一个深藏了忧郁的人有一种说不清的企盼得不到满足而让其产生了深刻的沮丧。他这个人正是以极大的好奇心和流浪的品『性』,稍稍遮掩了一种更可怕也更常见的东西颓废。这种情绪和气质在当年的乡下还是一种崭新的、不曾被人理解的东西,是真正的陌生之物,所以人们对其无法命名,而只说这样的人是“怪人”

。“哦,宁吉嘛,那是大怪人哩。”

山里人在许久之后回忆时还这样说。愿意追究一下的,不过再加上一个批注,说“宁吉嘛,跟他爹一样,就是那样的脾『性』。”

这就接近了血脉之谜。血脉是神秘的,一提到它,连那些最自以为是的人也得掩了嘴巴。血脉类似于“品种”

,用山里人的话说“这没办法,天生就是这么个物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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