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营的号角使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想不到车队会在这个时刻出。难道生了什么大事吗?他们不敢议论,赶紧收拾东西。车夫开始给牲口上套。一切准备停当,小宦官与几个人把始皇小心地抬上车辇。
车轮辘辘,向西——咸阳的方向进。
这车队来时浩浩『荡』『荡』,声威万里,归去时却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路上。从此沿路将不再停留,也不搭帐篷。始皇食宿都在车上,大小解也在车上——有人捧一个金盘,忍着恶臭侍候。他仍旧时常昏厥,只要醒来,即催促身边人让车队快行——没一个人敢把他的旨意传给车夫,因为都知道他再也经不住颠簸了。
车子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始皇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一次次昏睡不醒。御医给始皇灌下一种神奇的汤『药』,他这才转醒过来,醒来就一阵喃喃,可谁都听不懂。只有小宦官听明白了一二句,说始皇喊的是“蒙恬,扶苏……扶苏……齐姬……”
李斯说“他老了,想自己的爱将、长子和爱妾。”
赵高脸上飘过一朵乌云,说“可我明明听他在喊那些齐女,叫她们到身边来呢!”
李斯正迟疑,赵高已传身边的人,让那些满载美女的车子都靠拢上来,轮换着到始皇车上侍候。姑娘们现,始皇大张着嘴,『露』出了伤残的牙齿。这牙齿颇不整齐,好像在一夜之间变长了。
始皇再也没有醒来。他一直大张嘴巴昏睡,可是两手还是紧握那把卢鹿剑,一刻也不曾松开。
三
车队向西,无数的人群看着这懒洋洋的车流,都在心里惊叫这就是那个东巡的始皇车辇吗?怎么骏马懒塌塌的,旌旗垂落,风都不愿舒展它们?怎么有一层阴云压在车队上方?
这时候那群乌鸦——就是从东巡开始就一直尾随车队的那群黑鸟——又开始在上空盘旋了。
再也没人驱赶它们。因为始皇昏睡,李斯、赵高、小宦官,所有的人都懒得去轰散它们。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心惊肉跳。李斯早就从始皇的车子上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他知道这是死亡的气味,是它引来了群鸦。他直盯着那群乌鸦,全身颤抖,面『色』苍白。
赵高问“丞相,你病了吗?”
巨大的不祥笼罩了车队。大事就要生了。这在中国历史上是至为重要的一个时刻。
车队里有两个人最先感觉到了这一点,那就是丞相李斯和中车府令赵高。李斯一次次问小宦官,对方只答“始皇还在睡着,睡得很香;呼吸有律,鼻孔微动,偶尔眼角活动一下……总之一切正常哩。”
赵高也来问过,小宦官同样回答。
始皇此刻只在梦境里生存。他闭着眼睛,却看得见辽阔的疆土,看得见一些彩『色』的旗帜,一个庞大的车队。车队在这片疆土的东部,正向西部慢慢蠕动。但他不知道这个车队是谁的,它为什么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梦幻搅缠得始皇好累。他一遍又一遍睁大双眼去看——这个在他的疆土东部蠕动的、令人厌恶的车队;车队上空还有一层黑云似的乌鸦——他看啊看啊,终于明白了,这是一只送葬的车队!可是他又分明看到整个车队有那么多彩『色』的旌旗,有号角,有鼓声,不像是传统的葬仪……
车队渐渐消失在一片沙漠里。沙漠上空有一颗流星划过。午夜还是白天?一溜闪闪光的圆圆的东西排成一队飞而过,度及光亮都让人惊讶。它们竟然能够在飞前进中突然停止,接着向另一个方向飞去。“铁鸟……”
始皇喃喃说道。
它们刚刚过去,又是呼啸而过的几只更大的铁鸟——它们是在相互追逐吗?
一些金碧眼的人在巨大的、像长龙一样的长城上攀登,而且还用奇怪的腔调呼喊着。其中的一个问另一个“为什么要砌这么长的城啊?”
一个人背着一支大喇叭筒,一边走一边解释,大意是这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统一了中国的皇帝,沿高山修起的防御胡人的战略要塞……“一道高墙就可以防御异族入侵吗?”
那个金碧眼的人问着,还没等到回答,就摇着头笑起来“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个皇帝多有气魄,又是多么笨拙啊。”
金碧眼一笑,显出很放『荡』的样子。
始皇心里一阵暴怒,还有点悲酸。
车队向西,一群乌鸦紧紧跟随,尘土扬起一片『迷』蒙。这是谁的车队?这个车队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它从辽阔的疆土东部向西,一直向西,像一条将死的巨龙一样吃力地蜿蜒。没有错,车队的主人就要死亡了。这会儿始皇在恍惚中突然想到了那个大聊客老齐,想到了最后一次听他言说齐国的情形——真是奇怪啊,在为秦国所灭的六国之中,惟有一个齐国令他如此难以忘怀,关于这个东方大国的一切,竟然都让他百听不厌。这一次大聊客说起了临淄城,整个人兴奋得耳朵都红了。
“这才是天下最繁华的都市哩!说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提到那个叫苏秦的人了。这个人见识了得!他是燕国人,天底下哪儿没去过?什么大人物没有见过?混吃混喝享尽了人间大福。可他一见了临淄,立刻就傻了眼个球的……陛下猜猜他怎么说吧?他说‘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临淄之途,车彀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家敦而富,志高气扬。’老天爷,这是什么地方啊,城里什么花花事儿都有,一群吃饱了饭尽琢磨怎么胡闹的人,不好好揍他们一家伙还行?”
当时始皇一声不吭,在惊讶临淄城的级繁华的同时,却又不无嫉恨——正在此时,大聊客却像洞悉对方的心思一样,说出了最后一句。始皇随之拍了一下座榻,连连说“朕也这么看……”
大聊客老齐捋须而笑“臣窃以为……嗯,怎么说呢?有其父必有其子,齐威王奢靡惯了,他儿子齐宣王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天天大宴宾客,通宵艳舞,还演奏盛大的韶乐——有一回鲁国那个倒霉的大儒,就是那个叫孔子的人,坐着车正走在临淄街头,忽然就让车子停下了,他原来听见了不远处正演奏韶乐哩!结果这一听就半痴了,老家伙说自己‘三月不知肉味’……”
始皇以前听李斯说起过这个老头儿,这会儿『插』话道“这人当过鲁国的司寇。”
“陛下博学啊!陛下什么都知道!一点不错,这就是儒门的老爷子哩。再后来,我是说到了齐宣王这会儿,就是他们这群儒生吃香的喝辣的日子来了。齐宣王跟他爹一样,什么儒生方士各『色』学人都招到了齐国,建起了好大一片稷下学宫,待遇高着哩,让他们不治而议,专门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说有病不是?那个孔子的隔代弟子孟子好生了得,出门时身后竟跟了四五十辆车子,你看这是何等阵势!连齐宣王都得出门迎接,还要在雪宫里与他喝酒聊天儿,请教他哩……”
始皇微微睁眼“雪宫是个什么地方?”
“雪宫那就华丽了!那是齐王一座游乐玩耍宫殿哩,美女如云,美酒佳肴。齐宣王就在这里招待孟子,本是好心好意的,没想到被孟子给教导了一顿,你说窝囊不?齐宣王实在没有办法,就只好承认自己这个人有不少『毛』病,说‘寡人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