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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第2页)

外祖母的故事里包含了死亡的最初的讯息,而且它是绝对真实和准确的。

后来——不久的后来,我就亲眼看到了大树的死和人的死。

还是我们屋子西边的那棵大山楂树,大约在我十三岁的时候,有一次我突然现它粗粗的枝干有了一道干裂,并且很深很深。接下去的秋天,我现它比任何一棵树的叶子黄得都早,落得都快,它的一些枝桠在第二年春天不出绿芽了,果实也明显减少——而前一年它密密的叶子就像乌亮的头!可是如今这叶子变得稀疏黄、没有光泽了。

第二年的春天,它终于没有出嫩叶。大山楂树死去了。

我告诉了外祖母。外祖母说“这棵树太老了。”

她只是说了那么一句,口气同样是淡淡的。我却不能忘怀,夜里哭了一场。因为我这是第一次看到一棵粗壮茂盛的树怎样在视野里一点点变化,直到最后的完全消失……当年春天就有人把它挖掉了,园里落下一个大沙坑。沙坑不久就被填平,不久又补栽了另一棵小小的山楂树。这棵小山楂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得像原来那棵树一样粗大?你要有耐『性』,你要看着它一点点长起来,长起来……

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个猎人——他每次到杂树林子打猎都要路过我们的小茅屋。长了,他跟外祖母、妈妈,还有我,都成了朋友。我记得刚认识他时,他是个最愉快最有趣的人,给我讲各种各样的林中奇闻逸事,讲的时候还做出鬼脸吓人。只有他的那杆土枪绝对不让我碰。我走近了,他就赶紧收到怀里。我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土枪筒子上堵了一朵白棉花,所以到后来我一想到枪,就能想到一朵白白的棉花。他到我们家来,外祖母就端水给他,摘果子给他。他是一个很和气的老人。

就是这样的一位好老人,有一天突然让我想起他好久没有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全家好像都把他给遗忘了。我这样突然想起了他,马上问外祖母。外祖母说

“他不在了。”

“怎么不在了?”

“他死了。”

我吓了一跳“你是说——老猎人——死——了?”

外祖母点点头“没儿没女的孤老头子,死了有好多天了。”

“为什么?”

外祖母抬起头看我一眼“他老了,他活得年纪可不少了。”

我再没吱声。使我不解的是,外祖母和妈妈后来再也没有提起那个猎人。要知道那个猎人来我们这个茅屋里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他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崭新的消息,有趣的故事;总之他给我们增添了无数的欢乐。他的每次到来,对我来说都像一个节日。有一段日子我还真想跟他到林子里去,那是因为妈妈的阻拦才没有去成。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这能让人接受吗?更奇怪的是大家谁也没有感到有什么突兀,就是我,也竟然在很长的时间里把这个老人给忘记了——如果是因为我不知道他的死讯,这种冷漠还可以原谅的话,那么外祖母和妈妈呢?她们明明知道一个人从此在世上消失了,怎么就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异样?怎么每天还像过去一样做活、洗衣服、逗着我玩,给我讲一些故事呢?她们为什么还笑?总之,她们为什么还像那个老人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这太不应该了。多么好的外祖母,多么好的妈妈,她们到底怎么了?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们觉得那个老人死去这件事情本身不是最巨大、最可怕,最令人怵目惊心,永远难忘的吗?

这个想法一直缠着我,憋在我的心里。

那时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长大了之后自然也会慢慢弄懂……直到今天,我脑海中还是不断闪过外祖母银『色』李子花一样的头,看到她的银上落满的各种各样的蜂蝶,听着它们嗡嗡的叫声。外祖母的微笑如在眼前。我觉得那些蜂蝶在她耳边喃喃叙说,句句叮咛。我想,一定是它们稚嫩的见解使外祖母笑。我甚至觉得外祖母就是那棵大李子树,她们到处都一样。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懂得了黑夜要比白天漫长,黑夜才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页。我睡不着时就大睁着眼睛,外祖母也不知道我在她身边就这样迎来了黎明。白天,我为了一人独处,就躲开家里人跑到杂树林子里——脚下踢飞了橡子和松塔,惊起一个个小蚂蚱。一些活蹦『乱』跳的小动物在四周嬉闹,它们听到了响动就屏息静气。野兔卷着那个像绒球似的尾巴在前边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地跑,后来一歪头看到了我,就箭一般『射』向远方。我在树隙沙土上仰躺着,阳光穿过枝叶,刺得我双眼泪水横流。哗哗的泪水把脸庞都浇湿了。我觉得这仅仅是阳光在使我流泪……那会儿我并没有去想那棵死去的山楂树,也没有想那个死去的老猎人啊,没有什么让我痛心的事情。

离开时,我总要在杂树林子里现一些野果,摘下来带回家去。有时野果长得很多很密,我干脆就把它们连枝折下。我把它带回家去,外祖母就说“挺好的一棵果子树,你为什么把它折了?你不想一想,它要用好多年才能重新长出这些枝杈;它会疼的。”

我的心上一动。我怎么会把它们折掉呢?我想起了那只漂亮的大鸟——又是那种攫取的欲望支配了我,我于是就对这棵野果子树下手了。我没有逮到飞动的、自由自在的鸟,却能毁掉一棵静静生长的树……外祖母没有更多的责备,可我却忘不了这次罪过。到后来我再也没有无缘无故地折断树木枝条了。不过,当我在李子树或是其他树上攀援时,却总要碰掉一些小小的枝杈——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我现自己都在不断地毁坏,毁坏了那么多。一些挺好的植物被我不经意地,或者干脆是因为我的恶劣的天『性』而毁掉了……

就像在大李子树上一样,我有时会长久地待在一个地方一声不吭。如果外祖母觉她身边没有声音,一转脸看到我坐在那儿,就会问“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坏事?”

我告诉她我什么也没想,我只不过是盯住了树上的一个甲虫,它爬来爬去——我在那儿出神呢。外祖母就深深地瞥我一眼。我知道她不会相信。真的,我常常在这种时刻一个人想得很多、很远,究竟想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可我知道从很早开始,脑子里就会转动一些奇怪的念头。这些念头我不愿跟外祖母说,更不愿跟妈妈说。它们是杂『乱』无章的,像一些彩『色』的图片被撕碎了,最后又被拼接——撕掉——拼接——再撕掉,就这样重复着无穷无尽的游戏。我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才好,也不知道将来要做点儿什么。我的一生会像外祖母和妈妈一样吗?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么不安分,多么让人牵挂。外祖母责备说

“一转眼你就把东西毁掉了。”

“我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吗?”

外祖母笑了“你做过什么好事?你会做什么?那会儿你还不会走,只会爬,就把窗上的玻璃砸碎了。那是些彩『色』玻璃,花花绿绿的多好看,你就不会好好看它们?你用一个拂尘柄把它一下子敲碎了,还高兴得哈哈笑。你妈板着脸吓唬你,你也不害怕。后来你妈妈消气了,问你怎么把它弄成这样?你就用拳头比划着……”

“我还毁坏过什么?”

“一张挺好的图画,只要你的手能碰到,就会被你扯成几瓣。你看看,你从小就是这么愿意毁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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