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谈话停止时,我就闭上了眼睛。我的思绪一霎时就能跑得很远,沉入遥远的往事。不知怎么,各种各样的思念很快从四面八方把我围拢……我的牵挂是那么多,我在病榻上回想起的是那么多。在这场冬眠里,我几乎不吃不喝,就靠回忆和思念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我回想又痛苦又幸福的学生时期,回想了我的友谊——被扬弃和被珍藏了的各种各样的友谊,还有我的铭心刻骨的关于爱的纪念;我的无数次的被中伤、被欺骗、被可怕地出卖……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我严厉地责备过自己,可有时候我又的确找不到什么理由。我想请求原谅,可是找不到根据。如果我伤害了你们,如果我伤害了你,如果我真正负有责任,那么我将严厉地惩处自己——可是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一个依据……人哪,只要是一个人,就必得承认自己有顽劣的一面,不可理喻的一面。脾气、暴躁、毫无来由地火……你回忆一下,回忆吧!即便对你至亲至爱的母亲,那个无比慈祥、对你千疼万爱的母亲,对你一夜一夜牵挂、愁白了头的母亲,你是否也呵斥过她?是否也毫无来由地责备过她、埋怨过她,使她泪眼汪汪?我们对自己的母亲尚且会这样,那么对路人、对朋友、对兄弟、对身边的人呢?让我们彼此都如此追索,寻找这种不近情理、指认这种丑恶和残酷吧!让我们在安静的时刻里去自我责备吧!让我们去寻找自己身上不可原宥的一切……
那个夜晚我们手扯手地往前,在呼鸣的北风里竟然一丝都不觉得冷,站在一块儿,无所不谈。一颗心,一双手,都是滚烫的。你的眼睛啊,像深深的湖水一样闪亮。我吻你的眼睛,你后颈上柔柔的『毛』,让你像小猫一样用力地缩起脖子。我们走啊走啊,离那片园林终于不远了……无论何时回忆起这些,我都会感激和沉醉。我不知道一个生命还可以经历这样的恩惠和考验——不错,它也是一种考验……
我请肖潇讲一些故事,讲一些自己的,特别是童年的故事。
肖潇讲的时候,我听得很用心也很愉快,可是后来却再次陷入了沉思默想,思路再也不能保持开始的清晰。最初我还可以与她的故事共鸣,后来思绪就混『乱』起来,再后来就开始了自言自语。肖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得不停止叙说。可她不愿打断我。
我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我吐出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好像要去矫正自己证明自己……我说我把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你看园子里刚刚垒好的地垄,它们用锹拍过,用耙子耙过,一排排的葡萄架,白『色』的石桩。你远远地看一眼,会觉得它像手工绣成的织锦。不过你会遗忘的,那时它们很快就会荒芜——条理只是人绷紧了心弦的那一会儿。你要一直绷紧心弦——可谁也不能总是这样绷着,你稍一放松它也就混『乱』了。我们只得任其自然,不敢责备荒芜——多少人责备荒芜,那是荒唐的。荒芜实际上是一种非常自然的状态,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荒芜就是荒芜……我们也不能让梦境停留——梦就像海市蜃楼一样,它是晃动的、短暂的。它本身只是幻觉,是人的一种幻想。强烈的思念,巨大的热情,滚烫滚烫,像火山爆时的红『色』岩浆往前滚流,一切都被它们融化了——不过它们最终还是要冷却——勤劳的人不要厌弃百无聊赖的人,清晰的人也不要嘲笑满口梦呓的人。因为这不过是又一次走进了荒芜,荒芜可不是一个道德概念。武早就是一个失去条理的人,他也同样可爱;象兰头脑明晰,人又美丽,好像幸运的男人都该去爱她似的……象兰那么美丽,可我觉得她就没有武早可爱。那个天才的酿酒师在我眼里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男子汉,刚劲有力。尽管有时头脑陷入了荒芜,他还是了不起——那是一种伟大的荒芜。我觉得我们俩才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清晰,一起紊『乱』。我们应该和着一个节拍在大地上舞蹈,一直向北……海浪也在舞蹈,我们要在大海边上跳舞,你看那一群群拉网的人,他们呼喊的号子就是最强烈的音乐,节奏分明。那震响在荒野和大海分界线上的强烈音乐啊,美妙绝伦。还有天上的闪电、雷声,那是彩『色』的音乐。那种音乐不仅有颜『色』、有激光,还有气味——就是如今最流行的“气味音乐”
。轰轰的雷声响过,雨点——音乐的细丝扫过整个天宇,然后你就可以嗅到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那种气味清新甘美。这是老天爷的音乐。让我们大家手扯手,拐子四哥、鼓额、肖明子、罗玲,所有人都手扯手,围成一圈,围着天底下最大的一堆篝火——太阳——跳个不停……
肖潇握住我的手,大睁着双眼。她又一次被我的呓语惊住了。
《春天》
一
肖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缩回去了。她站起来。
我睁开眼睛,觉得眼角有什么流出来。我赶紧闭上眼睛。屋里太亮了……
“你站起来走一走好吗?站起来走一走。”
我扶着墙壁站起,试着往前挪动,一直走出了茅屋。肖潇跟在我的身后,准备随时帮我。阳光刺眼,外面到处都像水银在反『射』光亮。这个春天哪,就像小村里点起的那种雪亮亮的煤油汽灯,直刺我的眼睛。春天就是一盏巨大的煤油汽灯。我看到葡萄树在阳光下扭动,绿芽开始伸展,长长的须蔓也开始长起来,一种不可遏制的兴奋鼓舞着我,让我忘乎一切地奔向田园深处——可惜我再也挪不动脚步。做活儿的人都回头看我,我只能在原地抖动。有一柄铁锹『插』在身旁,我就试着抓住了它。奇怪的是我的手一沾到锹柄上就立刻变得有力了。
我试着把锹拔出来,没有成功。拐子四哥走过来,我没有做声。他看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肖潇重新把我扶进屋里……
我的葡萄园哪,它又开始了自己的春天。我坐在门前看着,这是很长时间里第一次看着别人在艳阳下劳动。劳动,多么好的劳动啊。劳动可以让人把一切不快都忘却,劳动也可以带来全新的希望。劳动才是深深的安慰,劳动才是一杯真正的醇酒。我甚至站到离门口最近的一个葡萄架前。一束藤蔓散在了地上,我把它们理顺,重新整理到架子上。粗粗的藤蔓开始蜕皮,又脏又老的旧皮剥离之后,『露』出的是清嫩的新皮——这让人想起婴儿的肌肤。我觉得它们的血『液』都是新鲜的,汁水丰富,蓬勃旺盛。一簇簇的叶芽鼓胀着,一些绿『色』的长须仿佛在一路欢叫着往上蹿动——这是生命的舞蹈!在春天的太阳照耀之下,绿『色』的生命在狂舞、奔腾、喷『射』。这是历经了一个冬天的压抑之后突然迸的激情……
汗『液』沾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觉得全身都火烫烫的。小甲虫在土缝里活动;一些小蚂蚱,刚刚生成的雏儿,跳过来又跳过去。葡萄藤蔓在我手中缠绕,在架子上缓缓蠕动。它们扯起手来把我环绕在中间。满园的葡萄树都在舞动、呼喊。它们把巨大的篝火围在了中间,欢呼,啊啊歌唱。风沙远去了,它们舞动着,踏在高高的葡萄架上,脚不沾地一阵阵狂舞。在这样的时刻,各种小动物也赶来凑热闹。我看到一群长尾巴喜鹊在园子上空掠过,雄鹰在高处翱翔,野兔从葡萄架下一蹿而过。枝叶间隙到处都是麻雀,它们在石桩上滚成一团,那也是一种奇怪的舞蹈。高空、林梢、地面——这种立体的欢舞、这种强烈的节奏、这种不可压抑的春之狂涛,溢满了整个葡萄园……
鼓额在远处呼喊,肖明子“哎哎”
应答;万蕙和拐子四哥他们在高声谈笑。各种喧闹的声音从四方汇拢而来,又从葡萄架下迸溅而出……
春天越来越深入,整个原野变得一片葱绿,灌木丛密密匝匝,鸟雀在里面尽情闹腾。杂树林子又变得密不透风、遮天蔽日了。各种各样的野花在盛开,只要仰头,一股股『药』香味儿就会扑鼻而来。
打鱼的人多起来,他们又开始与拐子四哥交换东西了。四哥给他们蘑菇和蔬菜,对方就给他一些大鱼。他还给他们一些瓜干酒,让这些贪杯的家伙乐得合不上嘴……
这个春天比起记忆中的另一些春天,好像更加变得鲜花遍地,酒香遍地;茅屋里的每一个人都由于良好的营养和清新的空气而兴奋昂扬。大家皮肤上闪着光亮,眼睛里满是光彩。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增多,只是到了每天的半下午时分,才需要爬到炕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我的头颅沉沉的,整个人昏昏欲睡。每天的这段时间肖潇会准时过来陪伴,携来一些吃的东西,并长时间坐在我的身旁。这个时刻屋里空无一人,她会一直握住我的手。我并未睡去,但一直闭着眼睛。她身上的气息就是良『药』。她坐在这里,春天即在身旁。我夜里没法不做关于她的梦,许多梦境总是与眼前的人连接一起,让我难以启齿。我至少想亲吻一下她的手,可惜没有这个勇气。我像梦呓一般念道
“我,多想那天晚上,我真想再次‘中蛊’啊……”
肖潇马上生气地站起来,但后来还是坐下了。她口气有些严厉——当然是故意的“你真的这样想?你真的这么固执?”
“只有你知道我的病根!可是你只能袖手旁观……”
肖潇再次站起来……待她重新坐下时,眼睛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有些哽噎“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好吗?你如果真的要那样、非要那样,而且不再原谅,真的那样固执,认为那样自己就会一好百好,那么就把我交给你惩罚吧……可是我们有过承诺——那其实就是誓言,是咱俩的誓言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如果听到,就点点头吧!”
我点了点头,愧疚难言。她于是再次握住了我的手。
外面,拐子四哥动不动就唱起来,他和朋友们都不知道这间屋内正有一场怎样的谈话。他们当然也不知道这场病的真正缘由,不知道那个初冬里生了什么……四哥拖着一条拐腿走来走去,有时还顺路到园艺场,走向西边那个海草屋。有一次他竟敲开了那个老太太的门,回来时满脸酒气,对我说
“这老妖婆子,正和小村里的老经叔喝酒呢!这两个人还想把我灌醉呢!其实他们两人加起来也不是我的对手!不过我以后得经常去了,那老妖婆屋里好吃的东西可真不少……”
关于那个老人的一切都让我好奇。我用心听着。
“她做的酱菜可真多!有些是海滩上长的,有的就是从海里、从河口那儿捣鼓来的,什么蟹子虾米,冒油的马面鱼肝,还有腌了一冬的蜊子糊……老妖婆净吃些古怪的好东西,她知道去哪儿搜来可口的吃物,这比我和万蕙还多了一手。那天她喝酒时候还问了你,我说你这个春天过得可不怎么样,你病得不轻啊,现在刚刚好了一点点,脸还蜡黄、人还不能走远路呢!谁知她一听就不喝酒了,咕哝一句‘好可怜的孩子’,然后向着窗子念叨了好一会儿。老经叔小声对我说,她这是给你园子里的人祷告呢!我说咱才不信这一套,老经叔立刻虎起脸说没有什么比她的祷告更灵验,不信你回去看看吧,你家那个小子一准见好些了!我就这么急着赶回来了——哎,我说呀,你这会儿真的觉得好些了吗?”
我笑了。我伸伸胳膊踢踢腿,说可能吧,身上蛮有劲呢。
四哥端量着我,又退开一步,摇摇头“老妖婆说,‘你回去看看吧,要是再不见好,早些回来告诉我,我给他去下服『药』——以后有病就早些吱声,神医离你们这么近,让病缠上还不冤枉?’妈的,说得活活像……不行的话,咱真让她来看看,吃她几服『药』?”
我赶忙摆手拒绝“算了吧,千万别!她如果给我下了蛊,我就真的活不成了……”
二
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鼓额都伏在窗前,她不愿离去。我知道她的小耳朵正在用心地捕捉呢。我明显地感到她越来越忧心了——她怕我出事,也怕我有一天会突然离开。她总是担心我不会在这片园子里待下去,这可能也是别人的议论影响了她。她知道那样就会失去葡萄园——在她眼里,她下半生的命运就与葡萄园连在一起了,她想一直在这儿干下去。她当然明白我对于这个葡萄园意味着什么。她强烈希望这片葡萄园能够永恒,那样她就不必回到那个黑苍苍的家,不必再回那个倒霉的村子了。她觉得那里的一切都没有希望,而这片葡萄园给了她全新的生活,全新的希望。我很难忘记她说过的一段话,那话的大意是她打生下来就没想到生活还会这么有意思!本来就是做活儿啊、忙这忙那啊,可这儿真是有意思,真是让人快活……在她眼里这才是理想之地,青春之地,她愿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片葡萄园。我那会儿听了多么感动,只是忍住了什么也没说。我最担心的是我们的葡萄园使她伤心失望,我甚至因此而有些害怕……
她的父母有时实在想念她,就赶来看她。不过那两位老人并不进屋,他们就在园边站着,一声不吭地等着自己的女儿,等她到园里做活儿时再小声把她唤到身边——有一次我现了他们一家三口站在那儿,心里一阵难过两位老人哪,你们为什么不到茅屋里来,为什么呢?你们有什么好惧怕的?难道这里有谁不欢迎你们、嫌弃你们吗?可是当我走过去时,他们就躲到葡萄藤后面去了——只有鼓额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她以为我没有看到她的父母。我说
“鼓额,让大伯大娘进茅屋里来吧。”
“没有——他们早走了,他们离开了。”
“不,他们就在葡萄架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