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皱眉时想着的,是那个无助的夜里,那阴森的古墓之前,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眼眶微红的女孩子,她是如何将自己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是否就像他在她内心四季里所看到的那样,孤孤单单一个人蹲在飘雪的街上,紧紧抱住自己,想要自己给自己一点温暖。那让他心底发沉。
此时这个封印解除了的成玉,才是真正的成玉,是刚刚长成便被折断了翅膀的成玉。她身上压着的是单凭那稚嫩双肩决然无法承受的痛悔,她却不知如何是好,就像刚破茧便折翼的蝶,被残忍地定格在了那痛苦的蜕变途中。
她无法重钻进茧中做回一只无忧无虑的蛹,却也不能展开双翅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蝶。她痛苦地静止在了那里。
在有些令人发慌的静默中,成玉是先说话的那个人。
她问连宋:“我是个坏人,是不是?”
青年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肩膀,月光之下,那手指泛着莹润的光,比最好的羊脂玉还要通透光洁,他轻声回她:“不是,他们在胡说。”
“可……”
她喃喃。
连宋的手指点在她的肩侧:“将这些情绪和记忆再次封印进你的身体里,你能再次无忧无虑,”
成玉迷茫地抬头看他,却突然感到他靠近握住了她的手,听到他低声,“可阿玉,我还是想让你继续长大。”
成玉感到那声音擦过自己的耳郭,微微低沉,灌入她耳中,有些熟悉,但到底熟在哪儿,她一时也没有抓住。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第十六章
眼见着白玉川旁三殿下携着红玉郡主凭空消失,国师在心底骂了声娘。
他很庆幸方才他扯块布蒙住了季世子的眼睛,否则此时如何解释两个大活人在他眼前凭空就消失了?
今夜唯一算得上好的一桩事是三殿下他此时消失,而他不知他去了何处。他琢磨这大约是三殿下示意他不用跟了。这倒霉的一夜终于熬到了尽头。
可国师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却发现两只玄蝶翩翩飞到了他眼前,绕着他先飞了个一字,再飞了个八字。
国师愣了一阵,然后他觉得他偏头痛要犯了。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这样见多识广,不仅知道这两只玄蝶乃是引魄蝶,来自冥司,还明白它们的效用。
这蝶显见得是连三留给他的。
连三应是带着小郡主去了冥司,而给他留下两只引魄蝶,自然是让他把季明枫也带着跟上他们。他想装不知道都难。
因方才他们蹲着的那棵榉木离白玉川畔有些距离,故而郡主同三殿下说了什么国师并未听清,因此他完全不能明白为何连三要带一个凡人上冥司,还要让他再带上另一个凡人跟着。不过他也着实没有精力去疑惑此事了,待会儿该如何向季世子解释他们将冥司一日游这事儿,已经要把他给逼死了。
引魄蝶绕着他们二人飞了三圈。玄蝶已至,多思无用,最后要么是勾着他们的魂魄将他们硬带往冥司,要么他们主动点跟上去,入冥司时还不至于魂魄和肉身分离。
国师一边木然地想为何我今夜要在这里受连三的罪,难道是因先帝死得早么,先帝你死得早啊,你死的时候怎么不把我也带走呢,一边拉住季世子的胳膊,用空着的那只手捏出个诀来,照着三殿下给他的台本,带着季世子随玄蝶共赴冥司了。
凡世有许多关乎冥司的传说,多描述冥司幽在地底,人死后幽魂归于冥司,便是归于地底。
但冥司并非在地底,而是独立于神仙居住的四海八荒和凡人居住的十亿凡世之外的混沌之中,由白冥主谢画楼和黑冥主谢孤栦两姐弟共同执掌。
自创世到如今,宇宙洪荒漫长的衍化过程中,被少绾送来凡世的凡人们早已改变了信仰,自然也已忘却了冥司的真正由来和真正含义,就如同忘却了他们自身来自哪里。
国师算是凡人之中见多识广之人了,关乎冥司,却也只知道一个思不得泉,一个断生门,一个惘然道,一个忘川,一个忆川,一个轮回台,外加一个引魄蝶。一半是从他师父那儿听来,一半是早年他同三殿下请教而来。
国师站在思不得泉跟前发愣。思不得泉虽被称做泉,实则是条长河。因此地既无日月又无星辰,故而很难辨别此河的流向,不知它究竟是从东到西还是自南往北。
借着弥漫在空中的银色星芒远望,仅能瞧见此河似从浓云中来,又流向浓云中去。
国师恍然明白那浓云兴许便叫做混沌。
终于恢复自由身并摘掉了蒙眼布的季世子站在国师身旁,仰头目视河畔足有百丈高的石碑,念出了上面刻着的三个大字:“思不得。”
又环视了一遍四围,蹙眉向国师道,“……这是何地?”
国师头一下子就大了。
思不得泉乃是冥司第一道关口。过了思不得泉才能到达冥司的真正入口断生门。
国师小时候听他师父讲,冥司的冥主谢画楼和谢孤栦两姐弟,因常年幽在冥司没什么事好做,就爱折腾凡人顿悟。思不得泉便是白冥主谢画楼的得意之作。
凡人死后,幽魂归于冥司,首先要入思不得泉三思:思前尘,思此世,思来生;前尘有何意义,此世有何意义,来生又有何意义?这是助幽魂回溯一生、面对自我、拷问自我的一道关卡。
有悟性的幽魂们在思不得泉中泡个几日,便是前尘有再多痴怨纠葛,上岸也悟得差不多了。譬如一对痴情男女死前约定忘川河畔等三年,基本上先死的那一方入思不得泉泡一泡再爬出来,他就会立刻顿悟并先行毁约,根本支撑不到忘川。思不得泉就是如此令人发指,由此可见白冥主谢画楼真是世间痴情儿女们的公敌。
见国师长久不语,季世子再次询问:“国师大人,这是何地?”
国师沉默了片刻:“哦,是这样的,这是你的梦境,你是在做梦,而我为何会出现在你梦中呢,我就是来随便逛逛,”
国师故作轻松地将四周望了一圈,干干一笑,“世子你这个梦有点玄幻嘛哈哈哈哈。”
季世子也沉默了片刻:“国师大人,我并非三岁小儿,不会分不清自己是做梦还是清醒着。”
他看向国师,“传说之中,也有一个地方叫做思不得,是地府的入口,人死后鬼魂皆归于地府,归于思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