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一刻,长叹一声,道:“这孩子来的是时候,这几个月也只这么一件好事足慰朕心了。”
初兰提了小心,道:“母皇别太过忧心操劳,休养龙体要紧。”
皇帝叹道:“是……朕也该是卸下肩头重担的时候了。”
初兰紧道:“不,是儿臣说错话了,儿臣万不是这个意思,母皇是大颜天子,朝廷百姓一日都离不开母皇!”
皇帝却别有深意地道:“朕在这位子太久……没注意你们一个个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主意……”
初兰吓得心里咯噔一下,饶是挺着个大肚子,还是立时起身一下子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道:“母皇说这话可是让儿臣去死了!儿臣对天起誓绝无半分不臣之心!若母皇不信,儿臣愿交出吏部之权,朝堂之事再不过问一句,只本本分分的给母皇做女儿!只要能在母皇身边尽孝,兰儿再无他求了!”
话一说完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皇帝见了连忙把她搀起来,道:“赶紧起来,别伤了身子。”
初兰起身抹了把眼泪,面上一副胆颤委屈的神情。皇帝道:“你多想了,母皇知道你的秉性,你二姐若能有你一半儿的性情,也不会有今日。”
初兰小心地试探道:“二姐是受奸人蛊惑了,她对母皇还是存了孝心的……”
“哼!莫说是孝心,她若只存了点儿做人的良心就不会作出这种事!”
皇帝冷了脸打断初兰的话,只道,“朕知道你心软,可也该分得出是非善恶,休要再给她那种大逆不道之人说话!”
初兰怔了一下,她想母皇对昭辰的裁度宽容,心中必也对她存了分宽宏之心,这才想这顺着皇上的意思给昭辰说些好话,却未料竟是她相差了,只讪讪的点了头。皇帝道:“朕听说这次昭辰谋逆,你受苦了,险被诬谋逆弑君之罪。”
初兰道:“都是旧事了,如今母皇龙体康健就是上天对儿臣最大的眷顾。”
皇帝道:“不能这么说,这次若非你随机应变,处理得当,只怕难有今日之宁。单凭这个,你该记头一功。”
初兰道:“这个儿臣却是受之又亏,当日儿臣被软禁在宫中,心里只是委屈着慌,还亏得荣郡父和降雪涉险来看儿臣,儿臣这才定了些心思,及后也是降雪不顾安危的出城求援,至于后来却也是有了几位内阁大臣从旁帮衬,再有满月降雪她们商量着,儿臣才擅主做了些事,如若有什么处理不当的地方,还请母皇降罪。”
皇帝道:“你过谦了,这么大的事儿能安然度过,稳住朝堂已算是你的功绩本事。”
初兰谦卑的颔首不语。皇帝换了个姿势歪在榻上,道:“朕听你说着,降雪这次倒也出力不少,可见也是长大了。”
初兰抿着嘴笑道:“是啊,这一次得亏有她,原儿臣还把她当小姑娘,她说的话都没往心里去,还好最后没误了大事。”
皇帝怔了一下似有些疑问,只眉头微蹙却是欲言又止。初兰也假作不察,既是话已点到也不再多说,只佯作闲谈的变了话题,接着道:“算来降雪今年及笄,可不是大姑娘了吗?回头得给她准备及笄的贺礼了,只也没个主意,要不母皇帮儿臣拿个主意?”
皇帝回了神,笑道:“礼物不在贵重,她知道你这个姐姐疼她就行。”
初兰随笑:“母皇说得是。”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皇帝便以身子乏累为由,遣她回去了。初兰恭敬的退了出去,一路面色无波的出了宫,待上了轿子,放了轿帘,额头上的冷汗才刷的一下掉了下来,她扶着轿壁,只觉四肢冰凉,心里突突跳得厉害。她觉得刚刚母皇似是在暗示她什么,好像是知道她暗中做的手脚,又好像不知道,她的那些话都似含着深意,听得她似懂非懂,心里直个发颤。皇帝寝宫。皇帝遣退了所有的宫女,仰在龙塌之上,眉头深拧,长叹了一口气。自她身子稍微好了些,便暗中让人去调查昭辰谋逆一事。这两日终于得了消息,固然昭辰自己存了背德忤逆之心,然真让她起了谋逆之心的,却是源自于几分伪造的前线战报和那个已然畏罪自杀的孙玉的挑唆。在她看来,昭辰大抵是猜得她有意在踏平天启一日便立雅容为储,这才破釜沉舟起了谋逆之心。可若前方捷报频传,她也绝不会有这个胆子,只有前方战事不利损兵折将,她才有机会趁乱成事,此乃其一。其二,在抄斩谋逆叛党之前,她曾派人四下暗审过几人,发现其中有数人口径一致,均是之前受了那孙玉蛊惑,挑唆他们煽动昭辰谋反。这孙玉不过是个户部侍郎,若无人授意,万没有胆子行此逆天之事。这种种的迹象均表明昭辰谋逆的背后还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这一切,昭辰不过是中了他人的计谋,自寻死路了。这幕后黑手,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刘子安,她明白他的心思,知道他绝对有理由去害昭辰。可是他虽然有动机有计谋,却没这个能力,他不可能逃过她在他身边布下的众多眼线去做这么多的小动作,他或能收买孙玉,但已然远离朝堂的他,想要插手拦截前线战报而不出纰漏绝非易事。他唯一能做到,大抵就是在昭辰犹豫不觉之际,推了她最后一把。事实上,据她所知,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是刘子安,那会是谁?这两天,她脑子里一直徘徊着这个疑问。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很简单,她只是不愿往下去想,这念头只要在她脑中一过,就疼得她心肝俱裂,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女儿们为了一个皇位而无所不用其极的骨肉相残。但是她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有理由、有能力干出这件事的只有雅容和初兰。雅容跟着她在前线,往后方发的战报全经她手,她甚至不用想方设法的拦截造假,她想让后方收到怎样的战报后方就会收到怎样的战报。而初兰人在京师同昭辰一般手握重权,想要在半路拦截战报瞒天过海并非难事。而与伪造战报来比,收买那个孙玉却是件简单的事了。是雅容,还是初兰……这是一个让她心痛的选择。这两个都是她的女儿,是她怀胎十月诞下的骨肉,如果可以的话,她不希望是她们任何一个。又或是换一件别的事,她甚至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但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再不能置若罔闻了,其实当初初兰遇刺流产的时候就已然为她敲响了警钟,如今她再要置之不理,将来或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她知道该是她作出抉择的时候了,她有六个女儿,但是皇位只有一个。她想了两天,就在她让人去传初兰进宫之时,她才发现,在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之时,自己竟是已经有了论断:她希望做错事的那个人是初兰。不是她不疼初兰,而是雅容更适合坐这个皇位,只有证明雅容是无辜的,她才能心安理得的把皇位传给雅容。至于初兰,她也绝不会为难她,就像对昭辰一样,她会用另一种方是把她保护起来,让雅容知道她不再是她的威胁,让初兰安安稳稳的渡过余生。她甚至想好了对初兰的安排,就贬她回封地,给她足够几代无忧度日的财富,也不会再对她那么苛责,她喜欢哪个男人她都不再反对,不管是什么风尘伶人还是近身侍卫,什么出身背景都无所谓了,只要她喜欢就都由她,她甚至可以找个适当的时机寻个好的方法,把那个林景皓还给她,让他去封地陪初兰度过余生,她知道这两年初兰其实一直没能放下他。她想了许多她能给初兰的,可是想得越多心里就越难受,因为她发现她越是这么想要让初兰过得好,其实越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亏欠了初兰,冤枉了初兰。因为她知道初兰的性情,她一直是最听话,最胆小,最温顺的那个,这么冷酷无情陷害姐妹的事不是她能做出来的。当日她遇刺掉了孩子,她自己如何没意识到其中的隐情,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的忍了,像小时候那样躲在角落里自己偷偷的哭。这样一个惹人心疼的女儿,她实不忍心将这么一个天大的罪名就这么生生的按在她头上。就在刚刚,看着她身怀六甲的她被自己的话吓得跪在地上掉泪起誓,她心里就跟被揉碎了一样。皇帝闭了眼,不自觉的掉了眼泪,为了初兰,也是为了雅容,为了昭辰。一个时辰后,身在府中的初兰得知皇帝宣了降雪入宫,长出了一口气。这就是她一直期盼着的,只要降雪把她知道的照实说了,母皇便会知道陈豫一早知道了昭辰会谋逆兵变从而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如此,雅容这身脏水就难洗了。几个月来的筹谋忐忑如履薄冰,此时此刻终要大功告成,初兰难以自持的舒展了笑容,只她不知道,她其实距离自己向往过得最美好的生活只有一步之遥,却终是擦身而过。当夜,雅容闻皇帝先后召见了初兰和降雪,便知自己这次有口难言,遭了初兰的算计。若换做昭辰,必要气恨非常,恼怒得立时还以颜色。而雅容却镇静自若,只漏夜写了一封请奏折,第二日一大早便进了宫。如她所料,皇帝没有见她,只收了她的折子。次日,皇帝下旨,令雅容前往戍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