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路过蜻蜓
一年。
三百六十五日。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
三万五千零四十刻。
听到太医艰难吐出的“一年”
结论之后,朱聿恒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竟只有这些数字。
他将自己的手从太医的手指下收回,垂下眼整理自己的衣袖。
“你的意思是,本王只剩下,一年寿命了?”
他声音平淡,神情沉静到略微僵硬,仿佛刚刚被下了诊断的不是他,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人。
太医院使魏延龄起身后退两步,跪伏于地,惶恐悲怆不敢抬头:“微臣……不敢妄自揣测,但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因为太过宏伟开阔而显得空荡的殿内,宦官宫女们早已被屏退,此时静得一点声息也无。
朱聿恒没有理会那些安慰自己的话。他坐在窗前,太过刺目的阳光从他的身后透进来,尘埃在光芒中静静飘浮,但随即隐入了阴暗中,再也不见踪迹。
就像他以后的人生,不知去向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聿恒终于开了口。他语调尚算平稳,只是嗓子似被人掐紧,气息有些短促:“可有医治之法?”
“微臣……微臣死罪,微臣无能为力……”
魏延龄将额头抵在金砖上,声音喑哑。
朱聿恒看见他的额头在地上磕得红肿,便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魏延龄面前,将他搀扶起来:“我自己的身体,我比你更清楚。其实本王心中也早
有预感,生死有命,并非人力所能改变……魏院使不必苛责自己。此次召魏院使来,只是让我肯定此事而已。”
朱聿恒抬起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脖颈。
在那里,一条隐隐浮现的红色血痕,正从小腿蜿蜒而上,贯穿他的半侧身体,直没入咽喉。
奇经八脉中的阴维脉,自筑宾穴而起,一路经冲门、大横、期门至天突、廉泉,最终扼住他的喉口,如血线横锁,无从挣脱。
朱聿恒记得很清楚,这条血线的出现,是在一个半月前。
四月初八。
寻常的一日,天气阴霾欲雨,一早便感觉到闷湿。
他如常入宫,替当今圣上,也就是他的祖父处理公务。
自太祖废除中书省之后,皇帝便需每日亲自批改奏折,宵衣旰食,夙夜无暇。后来虽设殿阁大学士入宫咨政,但主要还是分理各地雪片似飞来的奏折。太子坐镇南京,是以北京日常政务,多交由皇太孙朱聿恒与大学士们商议处理,重要事宜再由朱聿恒呈报皇帝亲自裁夺。
四月庚子,和往常一样,事务冗繁。各部送过来的公文足有四五百份,饶是朱聿恒批阅速度极快,但等到处理完一切之后,也已是入夜时分。
天气阴沉,雷电交加,眼看就要下雨。
回文华殿的路上,朱聿恒正遇到从五军营巡视回来的皇帝。皇帝略有倦怠,但看见他后便振作了精神,停了车驾向他示意,说道:“聿儿,朕今日
心情甚佳,你留下来陪朕用膳吧。”
民间有隔代亲的说法,其实皇家也一样。人人都知道,皇帝可以委派太子去镇守南京,但这个皇太孙却是自小就在身边抚养,连北伐出征都随军带着,片刻舍不得相离。
朱聿恒应了,简单向身边人交托了些事情,随着圣驾进了奉天门。
刚入宫门,忽听到轰然巨响,天空之中雷电大作。
朱聿恒在奉天门下抬头看去,宏伟壮阔的紫禁城笼罩在交织的紫色闪电之中,爆裂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际,艳烈的光线在空中灼烧出刺目的痕迹。
三层玉石殿基之上的奉天殿,在紫色的夜空之下,沉静而肃穆,那巨大的十一开间大殿,如坐镇中央的玺印,万古不可动摇。
内宫监掌印太监蓟承明见状,立即说道:“陛下,臣等奉命修造紫禁城,共近万房屋,无有如奉天殿雄伟牢固者。眼看暴雨欲来,陛下可进奉天殿内暂避。”
皇帝隔窗看了看面前广阔的丹陛,还未回答,在裂空的雷电之下,又有更加剧烈的声响传来——
是远远近近的雷电击落在宫城之内,大地都似在动摇。
“可,进奉天殿吧。”
听皇帝应了,众人忙将他从马车扶下,上了肩舆,沿着玉石台阶快步而上。
三大殿壮美无比,平日只在重大庆典之时开启使用。见皇帝来了,奉天殿的值班太监忙命打开大门,恭迎圣驾。
奉天殿上一次开启,还是在四
个月之前,紫禁城落成大典时,百官朝贺于此。如今殿内久未开启,隐约有浮尘气息。
朱聿恒扶皇帝在殿上巨大的九龙案前坐下,耳边又听到一声巨响,这座本应稳如泰山的大殿,竟也隐隐震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