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右边厢板上突然响起“笃笃”
两声,一只筋骨分明的大掌掀开帘子,递了一个香缨进来,江俨打马靠得极近,隔着一扇窗又是干巴巴说了一句:“公主莫要伤心。”
容婉玗微怔,伸手接了过来。江俨隔着一扇车窗,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迟疑片刻后放下了帘子。
凑在鼻端轻轻嗅了一口,白芷和茅苍术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想来是配好的安神静心香,还放了些什么便闻不出来了。
车辇刚刚转了一个弯,车内一亮,一阵冷风从车帘子钻了进来。容婉玗睁眼看过去,就看到皇弟容璟绍坐在她面前。她带着些许鼻音问道:“你怎么出宫了?”
终于缓过神的皓儿扑到太子怀里,稍稍酝酿了一下就“哇”
一声咧开嘴大哭:“皇舅舅,他们欺负娘亲!”
“皇舅舅,驸马好凶,皓儿吓死了……”
容璟绍把皓儿拉进怀里,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轻轻地拍着皓儿后背,又心疼地叹了口气:“皇姐,你受委屈了。”
容婉玗抿着唇,眨掉眼里的湿意。徐肃的混账,方筠瑶的心机,老夫人的怀疑,甚至是小梁氏的冷嘲热讽……短短这么几天,她亲自上场演了一场人生大戏,她是真的觉得委屈了。
太子的耳目遍及京城,公主府中一部分侍卫太监都是自己的东宫调♂教过的人,就怕皇姐受了什么委屈掖着藏着不跟自己说,他专门吩咐过公主府里的大事都得跟自己报上一遍。
今日刚下早朝,还没走出宫门口就听到了公主府里的消息,他立马掉头跟父皇请了旨,紧赶慢赶,却还是迟了一会。
容璟绍在人前从来都是个八面玲珑的太子,只是从小洁身自好,宫里接触最多的女子就是皇后娘娘和容婉玗了,真心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尤其还是一哭起来就不知何时才能消停的女子。
干巴巴的两句“皇姐你莫要伤心”
,发狠低咒道“徐家一家子混账”
,除了这两句来回念叨,再说不出什么别的。
皓儿嚎累了,又得了舅舅“一定会好好教训坏人”
的庄重承诺,很快累得睡着。太子掀起车帘看了看已经快要到宫门了,跟驾车的人打了个手势,马车行得更慢更稳当了。
容婉玗没过一会儿就理好了情绪,心里的烦乱却没减几分,索性把这些事都丢开不去想。
才刚进了顺贞门,便见母后的凤辇停在前面。太子小心地把皓儿抱给奶嬷嬷,又跟容婉玗交待了几句,说先去与父皇回个话。
奶嬷嬷抱着皓儿上了一顶小轿,江俨跟在太子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公主上了皇后的凤辇。
容婉玗刚坐下迎面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皇后伸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她一个没忍住,差点掉了眼泪。
皇后心里的难过不比她少半分,她的女儿本是金枝玉叶,却偏偏要受这种委屈!皇后疼惜地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又恨声骂道:“莫怪这徐家一代不如一代,就算外表看着不错,也是败絮其中。”
咬牙说完这话,皇后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可是想好了要和离?”
容婉玗咬了咬嘴唇,声音低低的:“怕是要让父皇母后为难了。只我不是想和离,我要休夫。”
——休夫?皇后睁大眼,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容婉玗点点头重复了一遍,“确确实实是要休夫,和离都是便宜了他。
皇后摘下甲套端起女儿的脸,认真盯着她脸上的神色看,“承熹,你与母后说实话,他们徐家是不是还做了什么?”
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怎么会不知道她性子淡,待人处事一向留有余地,从不刻意为难别人。她猜到了承熹想要和离是必然的,却不防她已经做出了休夫这样的决定。
今天上午的事她还不知道,知道详情的太子跟文宣帝请旨的时候怕他们担心,也只说了“徐老夫人和驸马为难”
,旁的一句都没有提;消息到了她这里,她也只知道女儿受了委屈,猜测着是徐家胆子大得想要那狐媚子进门。
至于徐家拦着不让女儿回宫,甚至怀疑女儿偷人,怀疑皓儿的身份,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文宣帝和皇后根本想也想不到。
容婉玗抿着嘴,深深吸了口气,“等父皇来了再一道说吧。只我心中已经有了定论,是一定要休夫的。”
皇后把她搂回怀里,轻轻地拍着她后背安抚道:“你自己决定就是,父皇与母后定会把你受的委屈给讨回来。”
凤辇朝着坤宁宫前行,车内一时无话。到了坤宁宫,一下车就看到老魏公公守在外面,知是文宣帝已经到了。她们为了不想在御花园里碰到宫里的妃子多费口舌,特意绕了一个小圈,反倒比径直赶来的文宣帝慢一步。
文宣帝刚刚和几个老臣议完事,神情中有点疲惫,看皓儿睡着也没逗他,着人带去偏殿睡午觉了。
容婉玗喊了一声“父皇”
,文宣帝细细看了几眼,看她脸上略有难过,但并未伤心至极,不禁欣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又拧着眉问道:“上午承昭回得急,父皇听得不怎么明白,你细细说说,他们徐家到底胆大包天到了何种地步?”
承昭是太子容璟绍的封号,和她的封号承熹正好对应。她和太子的名字没几个人敢喊,承熹、承昭寓意佳又叫着顺口,平时文宣帝和皇后、还有宫里位分高的后妃也都这么喊。
容婉玗笑得发苦,斟酌了一下才说:“您与母后可还记得五年前,我诊出有孕的时间?恰恰好是在徐肃战死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后。算算怀上皓儿的时间,却是在徐肃离京的前几日。”
文宣帝不明白了,面上疑惑不解:“这又如何?当时那种情境给他们徐家留了个后,他们还不得感恩戴德?”
容婉玗知道自己这么两句话父皇是不会听明白的,这宫里的腌臜事多,但没几件敢摆到文宣帝面前;再加上这些年文宣帝独宠皇后,后宫也没人敢在皇嗣上做文章。所以文宣帝不明白很正常,但皇后毕竟是个女人,隐隐揣摩到了什么。
“徐肃七月离京,我怀孕。他战死的消息十一月传回,我就诊出有孕。徐家的意思是我从小体虚不易有孕,怀上皓儿的时间赶得太巧了,诊出有孕的时间更是不妥。”
没等二老反应过来,容婉玗咬了下唇,接着道:“所以他们徐家怀疑我在徐肃离京后,在公主府里养了人。他们怀疑……皓儿不是徐肃的亲骨肉。”
“混账!”
文宣帝掀翻了手边的茶杯,气得额上青筋暴突。皇后没说话,但同样神色极冷。
宫室里所有的嬷嬷太监都哆嗦着跪下,额头紧紧贴着地,不敢发出丁点儿动静,眼皮子都不敢动一下。他们都是这宫里的老人,跟了文宣帝和皇后大半辈子,也没什么出宫的打算了,所以容婉玗说话的时候自然不需顾忌他们。
“他们徐家简直罪该万死!”
皇后拍拍文宣帝的手,劝道:“陛下先别气,且先听听承熹自己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