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余阳夏终于退了烧。
袁太医诊脉后禁不住露出喜色:“余将军吉人自有天助,伤口呈粉红色,没有坏死,脉象果然也平稳很多……只需继续用药静养,约莫很快就能苏醒了。”
虽然嘴上不敢说,但袁太医是衷心不希望余阳夏死的。与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一心只想着夺权的人不同,袁太医自诩只是个医术高明些的普通人,他深知北疆这三年都是余将军守下来的,若不是他苦苦鏖战死守边疆,险胜匈奴,那些官老爷们哪还有争权夺利的闲工夫?不知道早跑到哪躲着去了!
阴容狭长漂亮的眼睛微眯,把袁太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相貌太过阴柔,但气势却如同出鞘的剑锋一般不加掩饰的尖锐,直把袁太医看得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方才想起来阴督主和余将军一向是立场相对、水火不容的,自己在阴督主面前因为余将军身体好转而面露喜色,这不是犯了对方禁忌吗?担心自己一出门就让锦衣卫绑起来扔到护城河里,一时间想要替自己描补两句,又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得僵在原地。
对方的想法太过于明显,阴容不屑地嗤笑一生,吊起尖尖的嗓子一唱三叹:“余将军肱骨之臣,此番击退匈奴功劳显着,咱家自是希望余将军身体大好,才好继续守着咱们大燕江山么……袁太医术精岐黄,仁心仁术,自然当赏。”
袁太医听着对方唱戏似的腔调,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反讽,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忙不迭抹着冷汗跟小太监下去领赏不提。
阴容屏退了下人,回到余阳夏床边坐着,拉过他一只手无聊地摆弄,一边似嗔似怒地抱怨:“咱家有那么吓人吗,不过是看了那太医几眼,何至于吓成那样……”
说着又把余阳夏的手指含入口中轻轻地咬,嘴里含糊道,“连个八岁小孩都不如……那时候我们小余将军都没有吓到……”
……
余阳夏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那张令人魂牵梦萦的脸就近在咫尺,阴容的唇很薄,是个十足的薄情刻薄的样子,偏偏却在上唇有个圆润的唇珠,颜色又被白皙的皮肤衬得过分艳红,这样一双唇含着自己的手指,贝齿衔着略显粗糙的指节磨蹭,粉嫩的舌从唇瓣间闪现,绕着手指黏腻地打着转……
可怜余将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身上无一处不疼,尤其胸口被贯穿的地方简直宛如爆炸一般要将他撕裂。但被阴容这么一搅和,余阳夏根本顾不得疼痛了,只感觉浑身发麻,好似被抛向云端,头昏脑胀不知身在何处,还以为是和往常一样在旖旎春梦里和阴容相见,于是讷讷地喊对方的名字,一时委屈地想告诉阴容自己险些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时又疑心自己早已经死了,只不过老天爷可怜自己,赏他一个圆满的梦,要不然怎么这梦里的阴容如此主动,竟好似爱慕自己一般?
阴容感到嘴里的手指微微一动,立时放开余阳夏的手向上看去,果然见他微微睁了眼,正神色茫然地看着自己,一时间心头犹如山崩海啸般,庆幸、欣喜、后怕……种种复杂情绪喷涌交汇,直逼得阴容眼角发红,呼吸急促。
余阳夏昏迷的这十几天里,阴容每每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就是对方被抬进宫里的画面——他的余将军才二十多岁啊,却被逼到那九死一生的北疆前线,回来时整个人宛如鲜血染就的血人,胸前插着一杆银枪,多余的部分已被锯掉,看着无比惊心动魄。军医却不敢动贯穿心口的枪尖,说是看位置恐怕穿过了心脉,一旦拔出,可能不出三刻就会血崩而亡。即使意识全无、气若游丝,那人手里还死死握着他的青阳剑,军医用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他的手掰开,就这么一路从北疆握到了京城。
想到这里,阴暗的情绪几乎将阴容淹没。
他知道余阳夏心系黎民百姓、心系大燕江山,背负着镇北将军的责任,义无反顾地奔向战场,纵使命悬一线,余阳夏绝无后悔、绝不迟疑,他的余将军就是这样风光霁月的人。
但他阴容不是。
那年御花园初遇,年幼的余阳夏只不过是对着一个陌生人释放了一丝丝善意,根本不知道自己招惹了怎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阴容已然自私地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东西,克制不住地想要占有,想要把他拉入深渊、同自己一起堕落……与其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受伤,不如干脆把对方豢养起来,给自己当孪宠,只取悦自己一个人。他会好好保护他的小将军的,金屋贮之,锦衣玉食,不给任何人看,再没有人能够伤害他哪怕一丝一毫。
可以说阴容能够从洒扫太监一路爬到掌印大太监,靠的就是这可怖的执念。只是他终归是慢了一步,三年前余阳夏被逼到北疆时,他还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哪怕他执意在每一封赞同镇北将军北伐匈奴的折子上画点,那方印玺不在他手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纸空谈。
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小将军。
于是余阳夏离开的这三年里,阴容找上了传闻中的闲散王爷,当今圣上的胞弟,晋王秦修筠。长达几日的言语交锋、相互拉扯后,二人终于达成共识,一人有心皇位,只是苦于今上忌惮打压;一人无心分权,只想得到自己的心上人。在秦修筠的帮助下,阴容终于坐上了九千岁的位置,等来了一个能够将余阳夏护在身边的机会,他不想再错过了,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放他离开。
阴容重又把余阳夏的手指含进嘴里,这次不再是克制地轻咬,而是宛如饿虎扑食一般给予他疼痛与咬痕。
“余将军可算是醒了……呵呵,现在外面多少大臣都盼着您死呢,不过咱家不许你死,到底不还是叫我救回来了?”
阴督主一向是会演戏的,故意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眸光流转,一双水光潋滟的眼自下而上地瞅着余阳夏,若是不听他话中的内容,还真以为他是一心为余将军着想,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群臣如狼似虎,唯独咱家还念着余将军功高,拼死拼活才勉强保了一条命下来。可如今余将军重伤未愈,怕是虚弱不堪,如何能应对这朝堂阴险呢?咱家倒是愿意帮衬着余将军,只是需要余将军答应咱家一件事罢了……”
阴容那副装出来的无辜嘴脸渐渐维持不住,凤眸隐隐透出癫狂的神色。
“余将军,可愿做咱家的孪宠?”
……
余阳夏其实根本没理解阴容的话。
他伤得太重,如今虽然堪堪能够睁开眼,却依然昏昏沉沉,耳蜗中阵阵尖锐轰鸣,搅得他头疼欲裂,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几段话,但几乎无法解析其中的意思。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拽着他的思绪往下沉,将要坠入一片黑暗,唯一维持着他意识的,就是手指处传来的温热的疼痛。
恍惚间他听到阴容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孪宠。
余阳夏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曾经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的龌龊心思,打破了自己发过的誓,发誓再也不要介入阴容的生活,偷偷派暗卫去调查阴容,却发现这十几年来,阴容身边从未有过哪怕一个孪宠、小倌。旁人为了巴结他,也不是没送过人,男的女的都有,一概被他回绝,实在拒绝不了,也从没有收用过,只是过段时间就寻个好人家嫁出去了。
余阳夏得知此事的时候,心中又酸又甜,既高兴他没有收用过旁人,又有些担心他已经心如枯槁,对情爱没了心思,那自己岂不是也没有机会了?不过现在看来,阴容竟是对他有欲望的,就算是因为恨他想要用这事来折辱他,总比之前那十几年来只能守着自己那无望的爱恋,远远望着对方要好。
再看此时的阴容,眸子泛着猩红,狠狠地咬着他的手指不放,颇有一副若是自己敢说半个“不”
字,就要把人先奸后杀的模样,可指节处却能感觉到阴容的牙关在发抖,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中已经铺了一层浅浅的水光,仿佛遭到拒绝后来不及施以惩罚,自己就先要心碎而死了。
思及此,余阳夏不禁抿着苍白干燥的唇笑了,他费力地操控左手勾了勾阴容的下唇,说:“好。”
说完又担心自己声音太过沙哑虚弱,让阴容听不清了,便又坚定地重复一遍,“我愿意。”
话音刚落,余阳夏终于抵挡不住身体的虚弱,迅速昏睡过去。
……
书房里,阴容正低头批阅折子,冗长的文字看得他秀气的眉毛皱得死紧,偏偏书桌对面还杵着一个煞风景的闲人,更觉心烦意乱,挥手赶人:“晋王殿下要是没什么事,可否先行离开,没得在这里打扰咱家替您卖命。”
秦修筠毫不在意他的不敬,自己拎了阴容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茶,入口品了品,上好的明前西湖龙井,不禁有些牙酸:连自己府上都不见得能有多少的贡茶,平时都舍不得拿出来,这死太监就这么随便泡了放书房喝,到底是司礼监的,上贡给皇帝的东西,都得他们先挑一番呢!
“你上次派人来给我透口风说看着点户部那边,预备要动手了,听你这意思,你和余将军的事成了?”
闻言,阴容的脸色又沉了几分,阴测测道:“可不是么,咱家这下可得了个和心意的孪宠了……”
秦修筠惊得连茶都差点喷一桌子,大喊:“我之前劝你说孪宠什么样的找不着,可不是真让你把、把那个余将军收了的意思啊!那可是镇北大将军,你也敢?!”
“不然呢,人家余将军亲口答应的。镇北将军风光霁月,要不是不得不求咱家保全他的兵权,哪里用得着委身于一个阉人。”
阴容冷笑一声。
秦修筠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想到二人纠缠不清的过去,欲言又止地想劝,最终还是觉得感情这东西还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且让他俩折腾去吧,要是这俩人闹起来把对方折腾死了,自己还能在旁边捡个漏。于是略一抱拳,幸灾乐祸道:“保重。”
阴容简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秦修筠这个混蛋在打什么主意,根本懒得搭理他,正要大逆不道地把辅政亲王轰出去,突然又若有所思地叫住了对方:“咱家记得晋王殿下曾经也是得了个风流王爷的美称,想来在这方面应该颇有见地吧?”
秦修筠有种不详的预感,警惕道:“你想干什么?那都是我为了骗我那个皇帝哥哥演的啊。”
“没什么,只是想让王爷帮咱家一个小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