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三十一年
公元前542年,鲁襄公三十一年。
三十一年春王正月,穆叔至自会。见孟孝伯,语之曰:“赵孟将死矣。其语偷,不似民主。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若赵孟死,为政者其韩子乎!吾子盍与季孙言之,可以树善,君子也。晋君将失政矣,若不树焉,使早备鲁,既而政在大夫,韩子懦弱,大夫多贪,求欲无厌,齐、楚未足与也,鲁其惧哉!”
孝伯曰:“人生几何?谁能无偷?朝不及夕,将安用树?”
穆叔出,而告人曰:“孟孙将死矣。吾语诸赵孟之偷也,而又甚焉。”
又与季孙语晋故,季孙不从。及赵文子卒,晋公室卑,政在侈家。韩宣子为政,不能图诸侯。鲁不堪晋求,谗慝弘多,是以有平丘之会。
三十一年正月,叔孙豹从澶渊之会回来,见到仲孙羯,对他说了关于晋国的事情:“赵武恐怕快死了,说话只顾眼前,毫无远虑,不像是百姓的主人。而且他年纪不到五十,但是絮絮叨叨如同八九十岁的人,活不长了。如果赵武死了,掌握政权的十有八九是韩起。您何不对季孙宿说说这件事,可以趁早和韩起搞好关系,他是个君子。晋侯将要失去治国的权力了,如果不抓紧搞好关系,让韩起早点为鲁国做点工作,等到不久之后政权落入众卿手里,韩起为人懦弱,众卿大多贪婪,欲望没有止境,齐国和楚国又不足以依靠,鲁国恐怕就危险了。”
仲孙羯不以为然:“人生能有多长呢?谁又能够没有点得过且过的想法?早上不想晚上的事,哪里用得着去搞什么关系?”
叔孙豹出去后就告诉别人:“仲孙羯快要死了。我告诉他赵武得过且过,他比赵武还过分。”
又和季孙宿说到晋国的事情,季孙宿也不听他的建议。
接下来是后话了:赵武死后,晋国公室的地位下降,政权落入大家族手里。韩起执掌政权,不能掌控诸侯。鲁国难以负担晋国的索求,奸邪小人大行其道,所以有了后来的平丘之会。
齐子尾害闾丘婴,欲杀之,使帅师以伐阳州。我问师故。夏五月,子尾杀闾丘婴,以说于我师。工偻洒、灶、孔虺、贾寅出奔莒。出群公子。
齐国的公孙虿害怕闾丘婴,想要杀掉他,便命他带兵讨伐鲁国的阳州。鲁国莫名其妙挨了打,派人去问齐国为什么要出兵。五月,公孙虿杀了闾丘婴,算是给了鲁国人一个解释。工偻洒、灶、孔虺、贾寅逃奔莒国。公孙虿趁机驱逐了群公子。
公作楚宫。穆叔曰:“《大誓》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君欲楚也夫,故作其宫。若不复适楚,必死是宫也。”
六月辛巳,公薨于楚宫。
鲁襄公可能是在楚国住过一段时间,喜欢上了楚国的建筑,于是在曲阜也建造了一座楚宫。叔孙豹说:“《大誓》说:‘老百姓所想的,上天必定听从。’国君想念楚国了,所以建造他们的宫殿。如果不再去楚国,必定死在这座宫里。”
半年之内,叔孙豹先后预言赵武、仲孙羯和鲁襄公将死,真是一只报丧鸟。不幸被他言中,六月二十八日,鲁襄公在楚宫去世了。
叔仲带窃其拱璧,以与御人,纳诸其怀,而从取之,由是得罪。
鲁襄公去世,宫里想必人来人往,叔仲带趁机偷了鲁襄公的一块大玉璧,将它交给车夫,放在车夫怀里带出宫,然后又从他那里拿回来。叔仲带因此而得罪。这也真是让人无语,堂堂大夫,竟然做如此下三烂的事。原文中“得罪”
的意思,不仅仅是叔仲带遭人谴责,而且是连带他的子孙后代都遭人轻视。
立胡女敬归之子子野,次于季氏。秋九月癸巳,卒,毁也。
己亥,孟孝伯卒。
立敬归之娣齐归之子公子,穆叔不欲,曰:“大子死,有母弟,则立之;无,则长立。年钧择贤,义钧则卜,古之道也。非适嗣,何必娣之子?且是人也,居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是谓不度。不度之人,鲜不为患。若果立之,必为季氏忧。”
武子不听,卒立之。比及葬,三易衰,衰衽如故衰。于是昭公十九年矣,犹有童心,君子是以知其不能终也。
鲁襄公去世了,就要考虑立新君的事情。先是立了胡国女人敬归(鲁襄公的侧室)所生的儿子子野。按照为君父守孝的规矩,子野暂且居住在季孙宿家里。可能是因为悲伤过度吧,九月十一日,子野去世了。
又被叔孙豹言中,到了九月十七日,仲孙羯也去世了。
大臣们于是又立敬归的妹妹齐归所生的公子为国君,也就是鲁昭公。叔孙豹对此有异议,说:“世子去世,有胞弟就立胞弟,没有就立年长的公子。年纪相当就选择有贤能的那一个,贤能相当就占卜,这是古代的常规。死去的子野并非先君的嫡子,何必非要立他母亲的妹妹的儿子?而且公子的为人,服丧的时候不悲哀,父亲去世而有喜色,这叫作不孝。不孝之人,鲜有不造成祸患的。如果立了他,必然造成季氏的忧患。”
叔孙豹这番话,显然是对季孙宿说的。所谓季氏的忧患,实际就是“三桓”
的忧患。季孙宿不听,最终还是立了鲁昭公。等到举行葬礼,鲁昭公三次更换丧服,新的丧服的衣襟和旧的几无差别。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他的衣服太容易脏了。这一年鲁昭公已经十九岁,心智举止却像个孩子,君子以此得知他不能善终。
冬十月,滕成公来会葬,惰而多涕。子服惠伯曰:“滕君将死矣。怠于其位,而哀已甚,兆于死所矣,能无从乎?”
十月,滕成公来参加鲁襄公的葬礼,表现怠慢而眼泪很多。孟椒说:“这个人快要死了。在他的位置上表现怠慢,而悲哀又太过分,预兆在葬礼上已经出现了,能不跟着去死吗?”
啧啧,这乌鸦嘴……
癸酉,葬襄公。
十月二十一日,安葬鲁襄公。
公薨之月,子产相郑伯以如晋,晋侯以我丧故,未之见也。子产使尽坏其馆之垣而纳车马焉。士文伯让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盗充斥,无若诸侯之属辱在寡君者何?是以令吏人完客所馆,高其闬闳,厚其墙垣,以无忧客使。今吾子坏之,虽从者能戒,其若异客何?以敝邑之为盟主,缮完、葺墙,以待宾客。若皆毁之,其何以共命?寡君使请命。”
对曰:“以敝邑褊小,介于大国,诛求无时,是以不敢宁居,悉索敝赋,以来会时事。逢执事之不闲,而未得见;又不获闻命,未知见时。不敢输币,亦不敢暴露。其输之,则君之府实也,非荐陈之,不敢输也。其暴露之,则恐燥湿之不时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侨闻文公之为盟主也,宫室卑庳,无观台榭,以崇大诸侯之馆,馆如公寝;库厩缮修,司空以时平易道路,圬人以时馆宫室;诸侯宾至,甸设庭燎,仆人巡宫;车马有所,宾从有代,巾车脂辖,隶人、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属各展其物;公不留宾,而亦无废事;忧乐同之,事则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宾至如归,无宁灾患;不畏寇盗,而亦不患燥湿。今铜鞮之宫数里,而诸侯舍于隶人,门不容车,而不可逾越;盗贼公行,而天厉不戒。宾见无时,命不可知。若又勿坏,是无所藏币以重罪也。敢请执事:将何以命之?虽君之有鲁丧,亦敝邑之忧也。若获荐币,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惮勤劳!”
文伯复命。赵文子曰:“信。我实不德,而以隶人之垣以赢诸侯,是吾罪也。”
使士文伯谢不敏焉。
晋侯见郑伯,有加礼,厚其宴、好而归之。乃筑诸侯之馆。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诗》曰‘辞之辑矣,民之协矣;辞之绎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鲁襄公去世那个月,也就是六月,子产陪同郑简公访问晋国。晋平公以鲁国有丧事,没有接见他们——这当然是借口,而且是那种根本懒得费心思去撒谎的借口,还不如直接说不想见好了。子产的反应让所有人大跌眼镜,他下令把宾馆的围墙全部拆掉来安放车马。
郑国人跑到晋国来搞拆迁,这真是无法无天了。晋平公派大夫士去责备郑国人,说:“敝国由于刑政不能修明,所以盗贼横行,无奈诸侯的属官来朝见寡君,因此派官吏修缮宾客居住的馆所,故意将大门修得很高,围墙筑得很厚,就是为了不让贵宾们受到骚扰。现在您拆毁了围墙,虽然您的武士能够防备盗贼,但是让别的国家的宾客怎么办呢?敝国作为盟主,修院葺墙来接待宾客,如果全部毁掉,那么将怎么供给宾客的需要呢?寡君特意派我来请教拆墙的原因!”
子产回答:“郑国是个小国,处于大国之间,大国的需求无时不至,因此寡君不敢安居,搜罗了全国的财富,前来朝见。碰上贵国的办事人员不得闲,未能接见我们,又得不到命令,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接见。我们既不敢献上财礼,又不敢让它们日晒夜露。如果送过去,那就是君侯府库中的财物,不经过在庭院中陈列的仪式,是不敢送的。如果任由其日晒夜露,又害怕时而干燥时而潮湿导致货物损坏,加重敝国的罪责。我听说,当年晋文公做盟主的时候,宫室又低又小,没有可以眺望远方的高台,但是把接待诸侯的宾馆修建得又高又大,好像现在君侯的寝宫一样。宾馆的库房马厩都被加以修缮,司空按时整修道路,泥瓦匠定期粉刷墙壁。各国的宾客来到,甸人点起火把,仆人巡视宫殿,车马各有安置,宾客的随从有人替代,车辆管理员为车轱辘加油。搞卫生的,喂牲口的,管园子的,各司其职。百官的属吏,各陈其物。晋文公从来不让宾客耽搁等待,也没有听说他为此而荒废政务。他关心宾客的悲喜,时时加以安抚,对宾客不知道的事情就加以教导,缺乏的东西就慷慨周济。宾客来到这里,就好像回到家里一样自在,哪里有什么忧患?不怕抢劫偷盗,也不怕干燥潮湿!可是现在呢,君侯的铜鞮宫绵延数里,而前来朝觐的诸侯住的房子就好像奴隶宿舍,门口进不去车子,又不能翻墙而入。盗贼公然横行,传染病也趁机肆虐。宾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获得接见,君侯接见的命令也不知道在哪里。如果还不拆毁围墙,就没有地方收藏财礼,那罪过就更重了。请问一下,您到这里来有什么指示?听说君侯因为鲁国的丧事而伤心,我们对此也是十分悲痛啊!如果您能够为我们引见一下,献上我们的财礼,我们就修好围墙回去,而且会记得您的恩惠,岂敢害怕辛苦!”
士回去复命。赵武说:“确实如此,我们实在是德行有亏,把容纳奴隶的围墙去接待诸侯,这是我们的罪过啊!”
请士回去向郑国君臣表示歉意。
晋平公很快接见了郑简公,礼仪有加,宴会更是隆重,回礼更加丰富,然后让他们回去。同时派人重新修建接待诸侯的宾馆。羊舌感慨地说:“辞令不可以废弃就是这样了!子产善于辞令,诸侯都因他而得利。《诗》说‘辞令和睦,百姓团结;辞令动听,百姓安定’,子产深谙此道啊!”
郑子皮使印段如楚,以适晋告,礼也。
郑国的罕虎派印段前往楚国,通报郑简公访问晋国的事,这是合于礼的。
莒犁比公生去疾及展舆。既立展舆,又废之。犁比公虐,国人患之。十一月,展舆因国人以攻莒子,弑之,乃立。去疾奔齐,齐出也。展舆,吴出也。书曰“莒人弑其君买朱”
,言罪之在也。
犁比,莒子密州的号。莒犁比公生了去疾和展舆两个儿子,已经立了展舆为世子,又废掉。犁比公为人暴虐,国人深为忧虑。十一月,展舆依靠国人进攻犁比公,杀了他,自立为国君。去疾逃奔齐国,因为他的母亲是齐国人。展舆的母亲是吴国人。《春秋》记载说“莒国人弑他们的国君买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