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助也明白这娘们儿不是傻不拉几的小丫头,警惕多疑,遂一拍自己的脑门,讪讪道:“看我说得高兴,把正事忘了。阿珠姐姐,颜大哥的意思是,你们去龙溪县碰头。”
郑海珠直截了当地问:“为何不在海澄县?这里不是已经有自己人的接应点么?”
李国助解释道:“此处都是大商船,混入小舢舨太明显了,而且巡海道的兵卒往来频繁。龙溪县离得不远,又是姐姐的老家,颜大哥的意思是,姐姐或可借回乡祭拜父母的由头,和那位掌事公公告假。”
郑海珠盯着李国助:“颜大哥从前在龙溪县遇到麻烦,才被迫背井离乡,如今虽已过去七八年了,我还是担心,那边有渔民认出他来。”
李国助对答流利:“阿姐放心,我颜大哥说了,地方定在县城北边五里的桃源渡码头,他说你一定知道那个地方。颜大哥心细如,都安排周详了。”
郑海珠暗忖,桃源渡在内河入海口略偏僻的地方,倒确实离人烟稠密的县城和商船往来的码头比较远。
她于是再次和李国助确认:“国助,颜大哥亲自到桃源渡接我?”
“当然,你不是与唐伯说,有要紧事要和颜大哥商量么?”
郑海珠点头道:“好,就照颜大哥的吩咐来。我三日后与公公告假,赶去桃源渡。若颜大哥等我两日而不见,就尽快离开福建沿海。多谢国助。我先回去。”
“哎,姐姐吃盏茶再走。”
李国助殷勤声未落地,郑海珠已客气地摆摆手,转身离去。
李国助闲步到裁缝铺门口,望着那大步流星的背影,撇了撇嘴角,暗道:模样身板还真是有些滋味,便陪我那被爹爹夸得天神一样的颜大哥,去地下做鸳鸯吧。
“阿珠姐姐,你们福建人,都这么勤劳么?正月初七就上工了。松江那边,一定都还在拜年串门呢。”
晨光中,兴致勃勃登上官驿后头小山坡的范破虏,望着船只如梭、商贾熙攘的一熘月港码头,带了瞠目结舌的意味,问跟着她爬上来的郑海珠。
郑海珠狠狠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澹澹笑道:“闽地多山,种不出苏湖地区那么多的粮食,不靠渔猎和出海贩货,难道靠喝西北风活下来吗?”
范破虏轻喟一声,仿佛学着成年人那样,叹民生多艰。
她成为阿珠姐姐的小跟班后,最大的体会是,这个富家的丫鬟、穷家的主人,一点也没有欺贫媚富的势利样儿,但时常在平静的言谈中,透出一丝悲悯之意。
爹娘则在最初几次打过交道后,就告诉女儿,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一个没有夫家可仰仗的自梳女,竟然能拿出傍身钱,办什么学校,破虏你就放心地跟她去见世面,但凡她能有一口饭吃,想必你就不会饿着。
范破虏在被亲爹亲妈盖章为大善人的郑海珠面前,很快就澹去了紧张与怯惧,养成了随时向郑海珠讨教的习惯。
“阿珠姐姐,你看,我们山脚下这个叫饷馆的码头上,有泰西人!咦,泰西人要么是黄头,要么是和我们一样的黑头,怎么那些泰西人,是红头?”
郑海珠道:“他们是尼德兰人,从前被弗朗基人管束着,后来造了弗朗基人的反,自己选出一个大将军,开始自由自在地出海做买卖,我们大明,叫这些人红夷,就因为他们大多长了一头红。”
范破虏吐吐舌头:“好像评书里的赤鬼啊。”
郑海珠抿嘴:“管他们像人像鬼,长什么颜色的头,出得起银子买我们大明的货就行。若没有他们运银子来,这月港,又怎么能称得上天子南库。好了,你去把今日要带给番商看的连衣裙、假领子,再检查一遍针脚。我到码头看看行情。”
范破虏听话地回官驿去。
郑海珠则熘下不算陡峭的土坡,从入舶外船的饷馆码头往北,走了不到一里地,来到路头尾码头。
穿过石板桥,巷口的一家裁缝铺赫然眼前。
在门口修补福子竹帘的女子停下手里活计,笑吟吟地问道:“可是石月兰的妹子?”
“嗯,来看看家乡人。”
郑海珠也用闽南语回答。
“里头吃茶。”
女子忙起身,将郑海珠让进屋。
一个青年男子从里间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