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和护士在说着什么,黎蘅觉得自己能听到,却好像听不懂,随着医生的动作,他能看到简书一次又一次被动地从床上弹起又落下,不知道在哪个角落,他似乎还听到婴儿的啼哭。
简书忽然有了反应,他猛地紧紧蹙起眉,不安地挣扎着,他是那样的痛苦,然而围在手术台边的医生和护士,却好像都为他的挣扎松了一口气。
黎蘅走了过去——甚至不用谁提醒,他就知道自己该过去了,也许是有这样一种笃定:简书睁开眼睛,一定是为了找他。
周围各种仪器混乱而剧烈的滴滴声,还有医护人员不断的交谈与动作,无一不搅扰着黎蘅的思绪,好像只有靠近简书,他才能找到一点微薄的安宁。
简书这会儿似乎是清醒的,看到黎蘅,他动了动胳膊,把自己的手塞进黎蘅手心。简书抬起另一只手去扯氧气面罩,试了三四次才勉强取下来一点点,然而就这一点点,却让更加痛苦的神色迅速蔓延在了他的脸上。
简书不受控制似地在病床上挣扎抽搐起来,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离床头,一遍遍挺起身急促地呼吸,又一遍遍脱力地狠狠落下,带着呜咽般的呻吟声。
黎蘅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护士已经围过来按住他,重新给他戴好了氧气面罩,给他注射别的药物。黎蘅已经不知自己该怎样去害怕,没有任何一种合衬的情绪能提供给现在的他。
黎蘅听到旁边有人的声音,很低,似乎在说什么“不行了”
、“衰竭”
之类的话。他自欺欺人地无视掉,眼睛只盯着简书,如同简书也只看着他那样。
黎蘅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简书的手背,看着他焦躁地皱眉、喘气,不安地挣动,动作却小得可怜,他轻声安慰着,其实也想不出更多的话,只是说“我陪着你呢”
,“会过去的”
。
过了好一阵子,简书才静下来,隔着氧气罩和黎蘅说话。
“是女儿……”
简书讲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流溢着幸福的光彩。
“你真棒,带了小公主给我。”
黎蘅道。
“她很好看……”
“嗯,她很好看。”
简书无力地笑了笑,他不说,黎蘅却能看出来,那笑容里带着未能多看女儿几眼的遗憾与无奈。
“那……好好照顾她。”
黎蘅说不出话了,只能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看看……我给你的信吧……”
简书执着地提醒着。
黎蘅又点了点头——他觉得心口闷闷地疼。
也许事情总是有预兆的,比如人在面对死亡前,总是在眷恋、在不舍。
“亲亲我……”
简书说。
那声音里已尽是气声,带着强弩之末的喑哑。
黎蘅不假思索地覆上简书的额头,也只有那么短短一瞬间,甚至还没能来得及在这亲吻里回忆起过往片刻美好,黎蘅已经被拉开了。
医生——也可能是护士吧——取代了他的位置,仿佛隔着一个世界,黎蘅看到他的简书了无生气地躺在手术台上,头还微微仰起,这个动作黎蘅熟悉,是简书每次向他索吻时的模样。他看到他的眼角蜿蜒着滑落一滴眼泪,很快就洇开在了不知名处,难见踪迹。
他的阿书,从十八岁道三十岁,他爱了十二年、也将一生的依恋与爱交给了他的人,在离开以前,终究只留下两句单薄的话。
看看我给你的信。
亲亲我吧。
黎蘅再贪看一眼阿书的模样,想冲他笑笑,尽管似乎已经忘记了,要怎样得体地勾起嘴角。
也许三百多天不眠不休、没有止境的爱和思念,也能成他后面不知去向的、只剩下孤独的路上,一场能作怀念的美梦。
贰柒、你是我一场好梦(二·简书的信)
(92)
“阿蘅,不要难过。
我用别人一生的时间活过两次,算起来已经赚大了。不管今后会是怎么样,我想,阿蘅,我们一起的那些日子都真的值得高高兴兴地去回忆。
其实啊,那天吞了安眠药又被救回来,我是挺拒绝的。活着,就意味着每天都要不停想起往日那些让我恐惧的片段,醒着的时候是无助,睡着以后是绝望,我真的害怕,我也讨厌自己。
这些我从没有提过,可我知道你一直明白。
你一直那么明白我,真好。
我想说,还好你在,真的。你让我觉得原来一切都还可以补救,原来我也不是只能做一个散尽家财却血本无归的赌徒。
最近你常失眠,我知道,我的身体状况让你没法安心。其实我也害怕。从那次在医院醒来,听到你说离不开我的时候开始,我已经做好了决定,要一直陪你走到最后。但是阿蘅,有时候人的好运是有限的,能被你救回来、能和你在一起,还能平安地把孩子养足月,我觉得,我大概已经用光了运气。
所以阿蘅,如果我真的没能兑现诺言,也请你原谅自己、原谅我,好不好?
把自己折腾成那么一个烂摊子扔给你,谢谢你毫不犹豫地捡我回来了。算起来,这么久的日子,你为我烦恼的时间,还是多过因我高兴的时候吧?那这一次,我做了这么不得了的事情,请一定要为我高兴,让我看到你笑,好不好?
不要担心,只要还能争取到一秒,我也会用那一秒和你在一起,如果真的没办法了,我就去求孟婆、求阎王、求上帝,把古今中外所有鬼神都求一次,让我留着和你的那些记忆,去一个你马上就能找到我的地方等着,等你来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