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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沅江逆旅(第2页)

三层大舱,仓板将船体分割成互不相通的仓区,底舱蓄满米粮,中舱有军士轮班摇动大橹。上舱之中,白米炊熟了,兵丁环坐。都尉和手下军汉悠闲饮着酒,江边盛产苎麻油,热油香煎了新捞的银鱼,还有鲜拌的荻笋佐餐。

杯酒下肚,烫的胃暖,西军都尉咂咂嘴,微笑道:

“黎初,当日洞庭湖上,你牢骚满腹,说自己无能上阵。刚才劫这东军军船,弟兄们人人奋勇,我特地注意着你;好家伙,嗷嗷地冲杀,短刀耍的也真溜。”

黎初赔笑道:

“将军见谅,往日也只听说将军在京口武场上,如何如何打杀他司马家的几员大将,我们只当吹嘘——刚才夜劫官船,将军两步跃上甲板,重围里闪转腾挪,瞬移间七八个敌兵已倒翻在血泊里。我这短刀乱劈乱剁没有路数,真想有机会能让将军赐教一二——”

“你这小子,马屁拍的人舒坦。黎初,你这一杆子新兵,脑子活泛,也有些胆气,为何平日都在军中唯唯诺诺?”

黎初苦笑道:

“自从朝廷里下了免奴为客的新令,我们这些家奴从会稽郡被反绑着双手配到北府,如同草绳上被串了脑袋的一大排蚱蜢。在大户人家里为奴为仆,好歹有个过路,且不说上了杀场十不存一,这配的路上,弟兄们在衙役的鞭子底下先死了一半。

北府军饷是每月三十文的五铢钱,实没有八文,买不了一尺兜裆的软布。我们的戎装是卸甲老兵的,磨的坚硬如铁;小卒里,更是百人也不了一领甲胄。将军的别部军中,编额三千,实际不满一千,两千人被司马文思吃着空饷;自将军以下,军里皆司马一系的大小校尉掌权,日日不在营中露面,每天盯着我们的,是他们家门里豢养的三四十个家丁,除了盘剥弟兄们每月仅有的八文钱,还让我们端屎倒尿干脏活儿。免奴为客时,衙役忽悠我们,说是从军一年,日头满了就能拿着军饷回家过好日子;来了才知道,多少老兵三十年接不到卸甲的命令,我们穿的旧戎装,每一件衣服上都有前人的鲜血,北府只有战死,没有老死。打生打死立不下尺寸的军功,那些贵人的家丁圆张弩箭缩在我们冲锋时的身后——

东军的战火远远没有烧到我们家乡,可我们的家乡里,缴不齐地租的父母被大户的马鞭活活抽成血人,妻子的初夜叫世家的不知名公子尽情蹂躏,孩子满了十三,从前是奴籍,现在是户头要挂上军籍,重复一遍我们的人生。像司马家、王家、谢家这些个有权有势的人家,

多少次南燕、后秦、北魏的使者出使我大晋,这些为官作宦的人家跟在敌国小吏的屁股后面点头哈腰,一群连亡国灭种的深仇大恨都尽数遗忘的牲口,转过头却用刀枪逼着我们高呼“圣朝以孝治天下,百姓万死为社稷”

的糊涂口号;一群连尚且苟活着的本朝百姓的切肤之痛都无球所谓的混蛋蛀虫,却有脸高举着“牧民而治,奉天讨逆”

的荒唐大旗,旗下,又横眉瞪眼地撵着弟兄们上去破阵先登。

做啥事都有个因果,都有个为了什么。我们为了什么?我黎初一户死绝,我为了我自己能过好这一辈子,不为了什么大旗,旗上写得又不是我的姓氏。将军,我不是服你能打,我是没见过你这样的官,我没见过你这样能和弟兄们一起举杯的官,没见过你自己也轮番摇桨、睡觉时亲自守着舱门的风口、吃饭时看我们嘴里进了水米自己才动筷子舀勺的官。这趟出来,我黎初值了,哪怕捞不上什么大功小功,我也值了。天下只要是带把的,哪有怕死的汉子?无非是怕死的不值。”

刘裕不语绸缪,轻摇酒杯。为将时间不长,他看着舱里的年轻兵丁,心头火热。待打下荆州,得胜回了京口大营,他誓,自己别部军中三千名小卒的伙食必须亲自过问,饷银必须亲到每个人的手心;纷纷乱世,他刘裕想的很多,眼下能做的,必做的,就是这件小事。北府是南朝的缩影,这世道不再是五十年间世家大族拼命维稳的一潭死水,水下有鱼龙腾跃,迟早压出大变数。

他要等,等天崩地裂之秋,麾下养出一彪如狼似虎的军将和丘八,让他们提起刀,为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饼,而是这五十年流离涂炭间,百姓的三代辛酸恩仇。推衣解食、同甘共苦,不过是个引子;要使三军只知刘寄奴,不知司马帝,非得上下同欲。上下如何同欲?这答案已在刘裕心中。

言谈间,楼船摇晃,舱外一声巨响。临船看去,船头撞上艘小舟。黎初望小舟大呼,无人响应;军汉们张弓控住了小舟的蓬门。

刘裕持刀站上船头,冒雨大喝道:

“哪路朋友,出舱一叙!”

只有风呼浪涌,小舟仍无回音。

“放箭!”

“别别别……”

蓬门缓缓打开,走出个酒醉汉子,褐衣百结,邋里邋遢;汉子蹒跚醉步,风头一吹,歪扭栽进江水。

“黎初,把这醉棍捞上来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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