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进宫那日,却是个雾沌沌的天。太阳影影绰绰地躲在云里,明明是清晨,却提前有了点夕阳无限好的意思。
果真到了要把妙辞送走的时候,镇国公夫妇反倒如释重负地松口气,躲得远远的,悄声交流八卦。
万夫人沉声道:“听密云太妃的意思,这次指明要妙辞进宫,明面上是陪伴九公主读书玩乐,实则是誉王的生母淑妃娘子想真切地瞧一瞧妙辞,毕竟有风声传妙辞与誉王之间有戏。皇家婆母与寻常人家的没什么不同,若对准儿媳不满意,一个眼神甩过去,誉王哪敢违背?”
镇国公席凭安道:“淑妃娘子一向与席家有过节,心眼比芝麻粒子还小。妙辞若真落她手里,将来恐怕过得会比较艰辛。不过倒也说不准,俩小孩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有一撇,她哥也不会同意。”
夫妇俩不约而同地想到席憬,那厢席憬也在揣摩宫里的水到底有多深。
他站在影壁前,看前头妙辞在核对清点一车行囊。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神情却恢复成以往的淡漠,仿佛早已习惯在每个深夜撕碎自己,又在第二日把自己拼凑好,小心翼翼地不允许自己发疯。
赖良子垂手作揖,“宫里的事皆已打点好。上晌女官会带领四位小娘子熟悉禁闱,下晌资善堂里由司天监提举渠临先生讲授天文历法学,落黑课毕,四位小娘子各回住处。”
“渠临?”
席憬眉头一拧,心里暗道不好。
渠临是当年他的同窗,中进士后一心钻研天文历法,后一直任司天监提举。渠临此人,蛾眉凤眼,鹤骨松姿,是能让妙辞看顺眼的一类清逸男鲜。重要的是,渠临此人一贯洁身自好,从未跟谁传过花边八卦,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妙辞的到来。
席憬面色凛凛,“老而不死是为贼。那么老一个人,不好好占星观天,好端端的来教书作甚。”
赖良子把头垂得更低,腹诽着貌似渠临与自家世子是同岁,怎么偏偏人家是老而不死是为贼呢。
“跟那老不死的知会一声,下晌他的课不用上了,先改作骑马射箭课。”
席憬沉声道。
赖良子犹豫,“资善堂似乎没立这门课,暂时也没见教这课的先生赴任。”
席憬顿声,轻飘飘地剜赖良子一眼。
赖良子即刻意会到他的意思,扣手领命,“属下这就给资善堂传信,下晌世子亲自入禁中,教授皇子皇女骑马射箭。”
骑马射箭吶,必会产生不一般的亲密接触。赖良子只觉自个儿已触及到最深的秘辛,一时再不敢多想,惶惶退去。
那头清点完毕,该登车入宫了。妙辞遥遥望席憬一眼,诧异他竟如此淡定,说放她走,果真完全撒手不管。走之前应该再同他说几句,可直到上车,她都没再凑近。
脑袋抵着雕花车壁,有些疼。妙辞阖住眼,心里莫名不安,只好抓紧怀里的木偶娃娃。
霓儿把剥好的石榴籽递到她面前,葭合给她理着鬓边发丝。明明她身边不缺人,不缺爱,可为甚心里竟泛起一点空荡。
“哥哥,你竟愿意毫不作为地放我走,其实我很开心。”
妙辞的声音清晰地响在席憬耳畔,与此同时,她的情绪让他的心情无比雀跃。
他竟诡异地雀跃,恨不能敲锣打鼓,庆祝她终于离开。
然而像知道他还在爱她那样,此刻他清晰知道,这全部都是她的情绪。
她说他变了,其实她也变了。但不要紧,他想这些变化不足以让他们渐行渐远,形同陌路。
他上瘾般地想与她触碰,有苗蛊的影响,但也是他的心之所向。等她也开始上瘾,他们就会沉在爱欲的沼泽里,一起烂掉。
骑马射箭,中间有许多地方能让他大做文章。不怪他疯,如果外人也知道他的妹妹到底有多可爱,他们也都会抢着染上这种瘾。
席憬掀袍上马,一径驶向禁中。路上妙辞还在嘀嘀咕咕地跟木偶娃娃说话,耳边风声呼啸,让他听不太清。到了地方,恰好听见妙辞下车前说的最后一句:“没有哥哥在的地方,真好。”
听到这话时,席憬正站在高耸的城墙上,抱臂俯视底下的一队马车。第二辆车里坐的正是妙辞,她掀帘下车,眼里是小小的隐秘的喜悦。
爱,落到具体的行径里,会是怎样?
席憬想在下晌与她探讨这个问题。他冷冷地勾起嘴角,心里踅摸出一片适合教学的小树林。
宣德楼下设五门,从偏门穿过,朝南走上三股道。中间一条道是御廊,两侧的花廊道供来往行人穿梭。前来接应的是尚仪局司宾庞舒,细高个,榴红裙披坠地,步伐袅袅,有种孱弱的风情。
庞舒原是镇国公府养的一位刺客,出任务时刺杀不利,胸骨挫伤,养好伤后便进了尚仪局,暗地监管宫里贵妇的动向。
讲宫内事宜时,庞舒瞥妙辞一眼,见她正溜着眼珠打量挂在绿粉墙上的紫藤花架。
庞舒浅浅地笑了,又窥到太常卿家的郑四娘子郑青嫦正鬼鬼祟祟地往妙辞身旁躲,她即刻收起笑,肃声警告:“郑小娘子,动来动去不知安分,到最后丢的是太常卿家的体面。”
青嫦颔首说知道了,那张平淡的小圆脸和她平淡的性情相配过了头,碰撞出一种小家子气的怯懦。她的生肖是鼠,秉性也是胆小如鼠,就连闺中小名也是同音字“暑暑”
。
她那忸怩的行径仿佛不能使人多看一眼,因此庞舒连带师家姊妹都不乐意往她身上花心思,只有妙辞选择凑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