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这么说能博得少女感激的一粲,谁知她突然停下脚步,气急败坏地从他手中夺过小羊,狠狠地朝地上一掼。那羊受惊惨叫,还好孝子有多年的武学根底,不暇细思,一个鲤鱼打挺,以一个很难看的姿势抄起小羊,整个背部却被石子路磨掉了一块皮,疼得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添了几分气恼,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你……就算你不喜欢它,也不能这么对它。多残忍呀!”
少女抱臂看着他,冷冷道:“你要买它,所以我卖给了你;可是你并不想吃它,那只能是存着一些坏心眼了。那还不如我现在就杀死它,免得在你手中受折磨。”
孝子愣愣地看着她,心中一阵委屈,怎么也料不到自己被想得这样坏。又听到“坏心眼”
三个字,想到自己在热孝中亲近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女,怎么也逃不脱“非奸即盗”
的四字评语。不由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喉咙眼堵着一口气,怎么也要发泄出来:“反正它现在已经是我的了,我就是要这么对它!”
少女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去,孝子自信年长于她,又身负武艺,可这时竟感到一阵寒意。她转身头也不回道:“好罢!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孝子一急,慌不择言道:“不行!我还给你就是了!”
少女这才驻足,却不回头:“真的吗?”
孝子见她袍袖动了动,以为她在找银子,心下稍宽,走上前去:“我怎会要你还钱……”
说时迟那时快,伴着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白光一闪,竟然是一把牧民常用来割剥动物的匕首。他要待拦阻,苦于抽不出手来。几点温暖的血花溅上了他的脸,那小羊的喉咙被既快又准地割开,头低垂下去,很快就不动了。
孝子呆呆道:“你为何要……”
少女也仿佛受了委屈似的,扔下匕首,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孝子心想她大概只是好玩,并未思及后果。不禁对她又怜惜了起来,试着伸手拍她肩膀。少女却重重地拍开了他的手:“若不是你有坏心思,它也不用这么快就死!”
孝子做梦也想不到这竟然还是他的责任,赌咒发誓地想要少女相信,他真的不是心存歹意。少女迟疑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物事一般。半天才摇摇头:“我不信。如果不是为了吃它,它对你还有什么用呢?”
孝子想了很多大道理,一时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急得抓耳挠腮。少女更加笃定地自言自语:“对!要么就是你想用它来要挟我。好呀,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
孝子不得已大声争辩道:“我都不认识你,怎么要挟你!”
他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愣,这才发觉竟和一个未通姓名的人,在门口拉拉扯扯了半天,还自然而然地就以你我相称。少女回过神来,也觉得有些丢脸,伸出一只手来,挑衅地望着他:“你想认识我么?好,我叫阿苏玛,你不怕吗?”
孝子虽从出生起就成长在洛桑城,却是地地道道的汉人,平日也甚少接触胡人牧民,自然不晓得这个词的意义。一头雾水道:“这是一个可怕的字眼吗?”
他知道游牧民族喜用猛兽为名,却想象不出,这么个眉眼艳丽的小姑娘,会有一个类似“萨满鹰”
一类的名字。
阿苏玛一低头,看到冰雪下有一截凋零的雏菊花梗,溅上了血点,晶莹剔透,鲜丽如生。遂灵机一动,抬头笑着对孝子说:“我吓唬你的。是‘落花’的意思。”
孝子点点头,轻轻握住了她温软的小手,郑重道:“我叫孟扶风,是玄刀门第十三代门主,世居江南,因避难流落此地。今天下葬的,是我的父亲,不过我从未见过他。”
说罢,黯然地垂下了眼。他不知怎的,就想把身世对这个少女和盘托出,说到伤心处,怕惹对方不快,忙剎住了口。
阿苏玛却不以为意,只在听到“玄刀门”
时迅速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孟扶风心念一动,正要追问,就听她半假半真地调笑道:“本来我也有个汉名的,不过我不喜欢。下次再告诉你罢!”
孟扶风见她从风帽中垂落的几缕发丝,浓密鬈曲,显非汉人,心知她在故意玩笑,心下也不介意。嘬唇呼哨一声,一匹棕红色的小马哒哒地踱了过来。孟扶风把缰绳交到阿苏玛手中,说道:“街上路不好走。你骑着它到了城门口,只要在它臀上轻拍一掌,它就会回来啦。——可千万别又动刀子,不然它性子急了,可会尥蹶子呢。”
阿苏玛盯着他看了半晌,不知所谓地摇摇头,口中兀自喃喃道:“你这人真奇怪。你不怕我骑了它不归还吗?”
孟扶风并不回答,扶着她踩上脚蹬,直到看见她稳稳地坐上马鞍,才微微一笑:“那也只好怨我看错了人。”
阿苏玛在马上哼了一声,一控绳索,马蹄铁深深地嵌入雪地里,一道花瓣形的小径,在孟扶风眼前延展开去。直至她的身影瞧不见了,孟扶风才回入庙内,这才惊觉只穿着一身单薄夹袄,就在外面站了一个时辰。
楔子二
从那以后,孟扶风习武就不能专心了,眼光总是不离门廊。孟宅门口有一株横斜的玉兰,经冬的积雪消融后,光秃秃的老干枯枝上鼓起了一个个花苞,像树瘤一样歪斜难看。忽然某一天,雨过天晴,有几点鲜嫩的绿意挣挫而出,点缀梢头。一直到那绿中夹杂了玉石一样剔透的白,满树盛放如一片云,孟扶风才又见到阿苏玛。
那时舅舅将半截木刀丢在地上,抹去额上汗水,哑声道:“刀法我已没什么可教你了。明天起你便去习学箭法罢。”
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一把乌黑的桐弓,对准一朵绽开的玉兰,弦如满月,嗖得一箭破空而去。孟扶风凝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心中微微喟叹。发这一箭时若是手肘不颤,只怕能射穿檐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