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过尸体,范德斯医生把他拉进里屋。他两年前从德国留学归来,认为沃尔布加死于来自东方的不明魔药,也就是另一位医生的处方;而来自东方的龙医生听见指控后,反倒认为是范德斯的处方克制了他处方的效力。
两位医术精湛的医生吵了起来,不是为死了一个病人,而是为自己的学派正名。
在他们吵到第二天清晨时,棺椁已经离开老宅,守灵一夜的雷古勒斯满脸倦容地回家,让克利切请走这两位医生。他们各拿走三根金条,当天夜里消失在了英国边境。
葬礼结束后,他谢绝了马尔福夫妇的邀请,回到布莱克老宅。消息传播得很慢,一个月内,他陆陆续续收到许多吊唁,或是亲自前来,或是以信致歉。
父亲死亡时,雷古勒斯尚未记事,对葬礼也只有黑黑白白的印象,如今亲手操办母亲的葬礼,他才如此切实地触摸到死亡。
贝拉回了趟家,对姨妈的过世毫不关心,只是翻箱倒柜一通,拿走了几件老物件。雷古勒斯无暇操心她拿那些东西做什么,家主的戒指戴在他指间,他点头后,贝拉如一阵风消失了。
沃尔加布的死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宴。
席卷全国的新闻议论之后,预言家日报再次因为在战况上不说实话而不被信任,日日滞销;
古灵阁继续降息,但再没人借钱做生意了,战争打到头上,伦敦最繁华的对角巷也入不敷出;
而天气呢,一脚从悬崖上踩空,摔到谷底。漫天夏云和耀眼阳光依次退场,伦敦再次恢复常态,雾气沉沉,唉声叹气,在濒死的边缘自由沉浮的模样。气温骤降,妖风四起,夏秋之交,又有大片大片小孩感冒流涕,圣芒戈人满为患。
秋天的第一场穿堂风翩跹而过,吹醒了布莱克家族漫长的家谱。画像们睁开眼睛时,见到了最右端的新朋友。
“沃尔布加,欢迎你。”
倒数第二幅画像,也就是沃尔布加的丈夫,这样问候她。
刚成为画像的布莱克夫人面色苍白,嘴唇翕动。
她还未适应从这个角度和丈夫对话,往常她都是站在长廊中央仰视着他,死后,她才第一次和他平起平坐。
沃尔布加的父亲,倒数第四幅画像这样解释。
“她刚成为画像,需要习惯一段时间。”
“蠢货就是蠢货,没人像她一样,生了个小叛徒,疯疯癫癫的,整天吵得我们睡不好觉,死了就连画像都做不好。”
“如果不是她整天坐在那里,抱着她的画框涂涂改改,缝缝补补,讨好我们,让我们心生怜悯——没人愿意她和我们挂在一起。”
“要不是雷古勒斯还算听话……”
左端发出一阵咳嗽,骤然间,所有叽叽喳喳都戛然而止,大家齐齐转头,注视着左端第三幅画像说话。他是几百年前的老祖宗,说一口流利的古英语。
“布莱克家族每个人都应该接受成为画像的训练。”
一阵齐刷刷的赞美之后,沃尔布加如梦初醒,她睡眼惺忪,左瞧瞧,右看看,不规矩得像十四岁的模样。
沃尔布加的丈夫忙道:“说得真好,下次雷尔那个小家伙经过时,我会要求他把这条写进家规的。”
正在擦拭画框的克利切听到这话,瞳孔放大。它扔掉手帕,消失在长廊里。
片刻后,雷古勒斯出现在长廊一端,所有画框再次安静下来。在百年长河的注视下,他径直走到长廊尽头,站在母亲的画框前,向她问好。
沃尔布加没有回答,但他的声音让她眼中闪烁起来。
“爸爸的乖孩子,雷尔,”
沃尔布加的丈夫也清嗓,让雷古勒斯将视线投向他,“看见你妈妈的蠢样子了吗?如果现在有人拜访,她就丢了全家的脸。所以你要把画像训练写进族规里,你自己,和布莱克家族的下一代,都要为成为一副体面的画像而努力。”
他一开始根本没打算让沃尔布加成为一副画像。
她好不容易熬到了安息,雷古勒斯宁愿她独自在天堂休憩,也不愿她被一副画框锁在这个幽深宅子里。
沃尔布加下葬的第三天后,他从她的卧室里找到一副画框。
从上面星星点点的划痕和不停修复的痕迹,雷古勒斯知道这是沃尔布加生前一直在做的最后一件事——为自己准备一副合适的画框。他最终选择遵从她的意愿,将她挂在了长廊尽头。
“妈妈从不丢脸。”
他回答道,“我也不会把画像训练写进族规,这根本无法实现。”
沃尔布加的丈夫吃了一惊。左端响起一阵笑声,如回声般此起彼伏,像是嘲笑,又像是看戏。
他脸上开始挂不住,只得冲整面墙上,唯一他不必尊敬的人发泄。
“沃尔布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他就是这样继承布莱克家族的荣光的?”
沃尔布加还未完全清醒,但丈夫的呵斥让她本能抱住脑袋。片刻后,她似乎想明白,隔着画框,他的拳头再也打不到她脸上,她才犹犹豫豫地放下手。
她开口,说了成为画像后的第一句话:“雷尔,听你父亲的。”
“对不起,妈妈。”
雷古勒斯也是第一次,明了地拒绝了母亲的要求。他语气平缓下来,也为母亲开始适应画像生活而欣慰。
“这是无端的,未经深思熟虑的建议,恕我为了家族未来,不能采纳。”
沃尔布加的丈夫的画框爆发出剧烈震动,直搅得整面墙嘎吱作响。
“雷古勒斯,你必须服从布莱克家族的命令!”
“父亲,我是布莱克家族的,”
雷古勒斯抬头,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指尖戒指上寒光一掠而过,“但现在,布莱克家族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