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甚至连做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他很快否决自己的话,继续说道,“她成为了王妃,却愚笨地不知掩饰自己,在她一点一滴发现真相之后,又不肯假装天真,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好继续当一个傀儡王妃,偏偏想得到那位虚伪的无情的令人作呕的人的真心。”
“他能有什么真心?在他发现她不肯像以前那样乖乖听话之后,便原形毕露了,对她极尽羞辱,讽刺她能以平民之躯当他明媒正娶的妻却不知感恩,之后,他将她和她年幼的儿子锁在院子里,再不肯踏入一步。”
“一个没有一点能力手段如菟丝花一样的女人,遭遇如此打击,伤痛占据她全部的心绪,她沉浸在伤痛里,忘了一切,甚至忘了她还有个才四岁的孩儿。”
那些痛苦回忆在遥远的记忆里奔来,模糊而绵长,像是雨丝一点点浸湿白墙壁,落下地便是那些年里谁一滴滴流干的泪。
那个四岁的孩儿被父亲遗弃,被生母遗忘,他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世界便天翻地覆,一下从人人重视宠爱的小公子变成草芥,唯一还在身旁的母亲却对他视而不见。
平静的时候只是冷落待他,癫狂之时对他又打又骂,偶尔恢复神智,却只会抱着他哭。他也是怕了,不敢靠近她,慢慢地心也冷了,不再渴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因为那怀抱已不再温暖。
被囚禁的日子自然不好过,饭菜经常是馊的,量也不够,从前那位在吃食上极致挑剔的小公子,早已经学会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些猪狗都嫌弃的食物用进腹中。她泰半时间都神志不清,经常抢他的食物,吃不饱的时候,他便去喝露水,吃草叶——在她试图将瘦弱的他按进水中淹死之后,他连院里的水池也不敢靠近了,虽然那里夏天会结出鲜美的莲蓬。
疼痛浪潮般扑打过来,将他心中仅剩的那点温暖回忆击碎击,祖父和父亲的疼爱隐去,母亲的温柔隐去,府中下人的敬重隐去,飞檐铜铃隐去,剩下的只剩冷白月色下的院门深锁,深墙斑驳。
年幼孱弱的他终于能爬过那高高的墙,却发现昔日只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父亲另抱着个只与他一般年纪却比目前的他要高壮太多的男孩儿,轻柔的摸着男孩儿的头,却冷着一张脸,用近乎残忍的语气对一旁的侍卫说道,“公子犯病了,将他送进去。”
再然后,他便被那侍卫提起,一阵风过,摔落回黑暗之所,若不是地面的草地被他翻成软泥,他恐怕会被活活摔死。
再后来,满院宫墙上种满了刺。
而他,也再不想出去。
终日冷漠着看着那个本该将他抱进怀中细细安慰小心呵护的女人,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终日冷漠地看着东升西落,院内的大榕树知最粗壮的那根分岔一点一点地向墙的那边伸出去。终日冷漠地看着晋地的天,变的越来越复杂,越来越黑暗。
而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样的岁月,何时才是尽头。
直到那一日。
癫狂的母亲又短暂恢复神智,哭着试图抱他,被他躲开又俯在地上哭,“是娘对不起你,是娘对不起你……”
他眼底染上戾气,冷冷戳开真相,“他还有旁的儿子,不比我小。”
或许他到底是继承了父亲的薄情寡性,一字一句如同利刃扎得她痛不欲生——在那个谎言还未被戳破的日子里,她是晋地女子人人艳羡的世子妃,她的夫婿,贵为晋王世子,后院里连个侍妾也无。
可她心中视得比天还重的夫君,不仅不是真心爱她,还甚至有和她的孩子一般大的儿子,这是多么大的讽刺啊!
如他所料,她又陷入癫狂,竟将他当做那另一个孩子锤打,下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他那次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幸好她精神不济,又身弱体虚,没几下便晕死过去。
直到她陷入昏厥,他才敢靠近她,毕竟是他的母亲,是他世上最亲的人。他几乎用尽力气才将她拖进房里,用潮湿的破败的根本不能保暖的被子将母子俩人裹住,又小心翼翼地蜷缩进她的怀里,一如每一日她睡着之后那样。
他每一天都要比她起的早些,然后远离她,可那一日许是被窝太温暖,他竟做了个梦,梦醒时却发现她放了火,想烧死她和他。
火势太大了,他哭喊无用,又被烟熏得走不动路,索性放弃求生。
他才六岁,却觉得被锁在院子里的那两年,已过完了一生。便觉得就这样死掉也好,若有来生,希望投在普通人家,不,他甚至觉得,若有来生,他宁愿做一颗树,也好过做人。
太苦了。
“可是后来,她好似忽然又清醒,在最后关头,竟又生出些慈母之心,将已经晕过去的我背到院外。”
傅毓声音平静,接着道,“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下人发现了草丛中的我,将我带出了那个地方。”
他未说他是怎样成为晋王府的世子的,想来也不会是一条光明平坦的路。况且现在的他,在晋王眼中,兴许依旧只是颗棋子。
傅彦行静静听着,随着他断断续续的描述,眼前似乎也浮现他所经历的一幕一幕。那个从云端落入泥淖的可怜女子,那个渴求父爱母爱的稚弱孩童,那一天一天失望冰冷下去的眼神,那个想带着孩子去死最终却后悔又将他救出却毅然赴死的孤绝身影……
“所以你想为她报仇?”
傅彦行蹙着眉问。
他信了傅毓所说,却觉得不该如此。
“不。”
傅毓摇头,“我是想为我们母子经历的一切,求个了断。我恨晋王府里所有的人,也恨晋地的一切,我本想自己取而代之,可,”
他与傅彦行对视一眼,“我却并不适合那个位置,那人不适合,傅彦彻更不适合。”
他道,“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合作对象了。”
“只有陛下能帮我。”
傅彦行以手支颌,并不表态,傅毓却不着急,胸有成竹道,“我知道的,比陛下认为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