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萨忽然伸手覆盖他的手背,脸蹭了蹭,说:“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塞巴斯蒂安,你的伤口还在作痛吗?”
你那紧紧捂着的伤口、让你堕落深渊的伤口还在疼吗?
你愿意和我一起离开吗?
程殊忽然缄默了。
昏黄的灯光里,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痛苦。
“我叫程殊,蒙语名叫阿尔斯愣,意思是正直勇敢的狮子。”
“我的母亲是中国内蒙古人,父亲是中国广东人。2000年的时候爷爷去世,父母带我来到了墨西哥从头开始。刚来那一会儿没有人愿意成为我的朋友,除了塞尔希奥。他教我墨城的规矩,我带他回家吃饭。来往多了又因为他是孤儿,所以我父母收养了他,于是他成了我的弟弟。”
“那会儿年纪小,心高气傲。我跟塞尔希奥在学校喜欢踢球,球场上经常能遇到歧视中国人的小孩,我也不忍,骂我我就和塞尔希奥拼命干他。把对方踢服了我还不饶人,合照结束后我还要摇着手比反v,边笑边跑走。”
他淡淡地叙述着,好像把她拉回了十几年前,让她看到了意气风发的程殊和塞尔希奥。
“那时候还挺美好。虽然生意忙,但父母总会来看我们的比赛,也不缺席我们的家长会。犯事儿了也不揍我俩,就说道理说到服气为止。每年冬天,还会带我和塞尔希奥去旅游。近的去过坎昆,远的去过非洲。再后来……”
程殊顿了秒,皱着眉头,“他们被魔徒的人杀了。”
短短的八个字、猝不及防的转折,结束了程殊的光明。
“那天回家,只剩下一场大火和两个人的尸体。我没爸妈了。”
他手指不可控地有些发颤:“后来父母的生意合伙人不认帐,我身无分文,只能带塞尔希奥去吃救济车的免费餐。发放救济餐的那个叔叔我还记得,他每次看见我和塞尔希奥都会悄悄地多留一份面包和水。晚上我就去华人街餐馆洗盘子学做饭,老板娘心善,让我带塞尔希奥睡阁楼。我边打工边联系父母的旧识,有几个人不错的,帮着我拿到了一笔钱。我靠那笔钱投资了一些餐馆酒店,到现在也赚了不少。至少用在你身上的,都是我的干净钱。”
“就这样过了好久好久,我好像恨到有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我跟塞尔希奥说,我要去给爸妈报仇,于是我加入了魔徒。进入魔徒的每一天我都痛苦到睡不着觉,从拿起枪打出第一发子弹起,我就再也梦不到父母了。”
说完他忽然笑了一下,莫名平复了心情,把手收回来搭在了椅背上。
“后来我就想着往上爬,查清楚了是哪些人在那天负责的火拼,即使金盆洗手了我也把他们挨个杀了。巧的是,我动手时才发现有个人我见过。那人又害怕又生气地坐在地上,质问我:塞巴斯蒂安,你为什么要杀我?我记得你,你在加入魔徒前我还给你发放过很久的救济餐啊,你忘了吗?”
程殊模仿着那人的语调,像是在说一场天大的笑话:“我说当然没忘,然后我把他杀了。”
洛萨怔怔地盯着淡定的程殊,心底涌上来一阵止不住的心疼和凉意。
他见到那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如坠冰窟吗?
她小声说:“所以你是卧底。”
程殊摇摇头,自嘲:“卧底这词是给那帮警察的,我不是,我就是想进来报个仇的。魔徒里被塞了不少警察,我保了两个,三个没保住。”
洛萨也摇头戳破:“塞巴斯蒂安,你也是个好人。不然你早离开魔徒了,不是吗?”
他抬手摁了摁眉骨,沉默许久开口:“有个警察死之前把我的事也揽了,他说他知道我要干什么,他要给我铺路。那时候我就在想,死了那些人没什么用的,我要干票大的。”
毒啊,害人太深了。
即使程殊清楚地知道利益面前千万人趋之若鹜,即使他知道这一座大厦倒下不久又会有一座大厦就建起,但总要有人牺牲的。
不如让他这双脏手来干吧。
洛萨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浑身力气。
她意识到她也许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来消化这段话。他的痛苦与挣扎,他的贪恋与克制,他的许多,都给予了她的灵魂重重一击。
洛萨很清楚地发现,自己无数次对程殊伸出的理想化的木枝,是没有用的。
她拯救不了程殊,也没人能救赎这个溺水者。
这一切都是他清醒的选择。
他也许想过生,但最终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死。
她笑了笑,抬手示意他凑近点。
程殊挑眉,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还是探身靠近。
洛萨搂住他的脖颈,吻了吻他的耳垂,轻声说:“塞巴斯蒂安,我接受你的所有。”
她接受他的所有,无论他是什么样,她尊重t他一切的选择。
他微顿,同样热烈地吻了吻洛萨的侧脸,声音极低:“宝贝,谢谢。”
话音刚落,她故作俏皮地推开他,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要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答应安立奎的轮盘赌游戏?这让我很生气。”
程殊作投降状:“瑞贝卡哄了你,那天她对你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她心狠手辣,不存在不对安立奎下手,无非是没找到能让她洗白的好时候。加索尔提前去摸过瑞贝卡的枪,弹夹早就被做了手脚,那颗子弹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会留在最后一发。所以我选择了第一个打。”
洛萨闻言说:“既然你这样自信、觉得不会出问题,我去拿那把枪又有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