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疏走到巨剑前,只看到一身黑衣的青年,面目清爽,长在脑后利落地束起,手臂上搭着件天青色褂子,整个人被傍晚的阳光照成了金色。
他摸不着头脑,对湛尘道:“看到我自己。”
他这才觉巨剑上并没有湛尘的倒影,于是问道,“为什么没有……”
话没说完,湛尘在他身后轻推一把,他往前一栽,整个人坠入巨剑当中。
他于混乱的意识中猛然睁眼,看到一柄巨剑在黑暗中散幽光,如此场景,正如他通过“冯虚扇”
进入玄武坛时所见。他缓缓靠近,轻触剑身,却并没有如以往一样进入玄武坛。
在他触到剑身的那一刻,光洁如镜的剑锋之上,竟然闪现出一幅画面——一名生儿呱呱坠地,生父将他抱入怀中,喜极而泣。
画面一转,襁褓中的奶娃娃额前留着桃子头,生母用小指从盏中蘸了雄黄,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草长莺飞,他刚勉强学会走路,嫩白肉爪扶着门框,迈出题有“颜宅”
二字的大门,被下人慌张抱回。
——我猜公子姓颜。
李无疏回想6辞所言,骤然明白,剑上映出的画面正是自己儿时经历。
他随即看到自己被一圈大人围着抓周,想也不想在一堆玩器中一把握住了一册书,父母欢欣鼓舞。
他同母亲在三才观上了炷香,爬到石像脚下,将咬了一口的桂花糕递给三才道长,石像对他的进贡报以慈祥微笑。
李无疏却眉头一皱,他在画面背景中好似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影,不等他仔细辨认,那画面便渐渐消失,不再有的场景出现。
剑锋如镜,镜中现出一点蓝光,逐渐化作一只蝴蝶,竟仿佛从另一边穿镜而出。李无疏不禁伸手去碰,却感知不到任何实体,可那蝴蝶分明栩栩如生,正绕过他的手指,顺着巨剑剑身向上翩翩飞去。
他站在巨剑前,仰视巨剑的顶端,剑柄在极高阔处睥睨而视,让他自觉无比渺小。
“此是齐物之境。”
湛尘真人的声音在四周响起,却不似现实中那般空洞无神,反而透着亲和与耐性,“李无疏,你本出生凡俗人家,命中大富大贵,终其一生都无仙缘。如今却入得仙途,与道门因果纠缠,你死我生。”
李无疏听他陈述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不禁睁大眼睛。
巨剑重又出现画面,以棱为界,两边各不相同。
左边,是他与家人失散,被李期声带回宗门,寒来暑往,潜心修道。
右边,是父亲为他延请名师,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读。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俗家生身父母的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亲切之感。他看到自己在俗世立身扬名,门生遍布天下,甚至娶妻,儿孙满堂。
他又看向左边,太微宗一片火海,李期声以身殉道。他沦为道门逆,天人共诛,日夜逃亡。
他知道后来的事,李无疏终于鱼死网破,手刃九仪宗宗主,抢夺宗主信物,公然与道门为敌,正如困兽犹斗,濒死挣扎。
只听湛尘道:“李无疏,如今你得逢机缘,二择其一。一为舍弃一身修为境界,成为一介凡人,从此回归俗世,与道门两不相干,过往种种恩怨,尽皆抹去。”
李无疏目光一烁,忍不住看向巨剑左侧。
如此一来,他将遗忘了与道门的所有仇怨,所有牵绊,去过原本属于自己的人生。他将不再是李期声的弟子,李刻霜的师叔,不再背着血仇与悬赏,也不再记得阮柒,而是拥有另外的身份,有不同的事业,以及自己重要的亲人。
这是叫他放下仇恨与不甘,与道门和解,也是与自己和解,寻一个各自相安的结局。
“那么,”
他听见自己轻声问道,“第二个选择呢?”
“二是取得缺失的记忆,代价是彻底断绝俗世因缘,在仙道一途辗转沉浮至死方休。”
第三十九章齐物之境
一边是不堪的记忆,一边是幸福的坦途。
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李无疏却犹豫了。
或许是因为他在现世还有割舍不下的东西,或许是因为那张幸福的图景完美得像个陷阱。
“我识得一位道友,能执掌因果,号令光阴,他于此道可称世上无双,其能为却不过方寸因果,弹指光阴。让搅动山河一身风雨的罪人翻身变作寻常凡人,世上当真有如此乾坤再造之法吗?若是如此,道门……还会有我存在过的痕迹吗?”
湛尘真人沉默片刻,坦言道:“世上自无乾坤再造之法,不过是令你困于齐物之境,在镜花水月当中安然度过余生。”
李无疏失笑:“前辈,这等条件,应该提前说清楚罢。”
果然过于完美的事物,只会是陷阱。湛尘倒算仁善,还在囹圄之中赠他一个完满的幻境。
湛尘道:“天道无常,人道妄为。道门覆灭是我所不愿,戕害无辜亦是我所不忍。我身为剑宗之主,当允我保留一分私心。李无疏,若是易地而处,你当如何?”
“前辈,一切功过是非,既是我李无疏所为,便当一力承担。若我为求无愧于师门,为求无欠于道门,为这虚无的一己安宁而选择蜷缩于此,岂不做了临阵脱逃的懦夫?易地而处,剑宗纵使将我李无疏关上一辈子,也于事无补,道门仍然危机四伏,焉知剑宗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太微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