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东暖阁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等着皇帝的反应。
这一刻萧知遇的心猛烈跳动起来,耳边几乎被自己胸腔内的咚咚声挤满,不可遏制地抬起头,却见皇帝神情莫测,抚须不语。
太子觑了眼桌案上的物证,和皇帝的神色,率先开口:“此事看来确有蹊跷,只是单凭一张纸,不好定论。”
老皇帝依旧不语,忽而咳嗽两声,道:“裴珩还未过来?”
大理寺卿连忙道:“臣方才出去时,看到睿王已在宫门下等候,应有多时了。”
因今晚商议之事隐秘,屋内并无宫人伺候,太子便提高了声音,命门外内侍宣睿王入内。
萧知遇心知这是要问罪,纵然计划之初就有预料,还是心里一沉,下意识望向进来的裴珩。
裴珩朝皇帝行了礼,面容平静,深夜被传召也毫无惊疑忧色,老皇帝道:“你可知朕传你为何?”
“程大人在此,应是安国公遇刺一事已有了进展。”
老皇帝冷笑一声,指了指大理寺卿,怒道:“大理寺奉旨不过两日,那伙刺客便已招供,你莫非无能至此,多少天竟连一伙刺客的底细也审不出?”
大理寺卿被夸得冷汗直流,哪敢得罪睿王,讷讷不言。
裴珩也不争辩,痛快请罪道:“臣办事不力,请陛下责罚。”
面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跪拜拱手的礼节也不卑不亢。
皇帝平生最恨萧旸父子这等不动如山的模样,仿佛任何风浪都难以击垮,他心底积攒多年的火气便窜了上来。
“好个请朕责罚,你拖延这几日,有恃无恐,朕看是另有打算!”
老皇帝大怒道,气得连声咳嗽,又起疑道,“安国公向你要人你几番推脱,莫非是知道什么底细,才不肯交人?”
这是怀疑裴珩认得陆霖,老皇帝浑浊的眼睛已眯了起来。
“陛下明鉴,实在是安国公急迫,伤重刚醒便私下向臣要人,臣身负皇命,怕安国公急怒之下动手,叫此案草草了结,有负陛下所托,因而坚持押在南衙。”
“且与安国公有私仇的,大多是前朝旧臣,臣疑心是这些人买凶杀人,花费了不少时间。”
老皇帝听到安国公时,目光一闪,又听裴珩提到什么前朝旧仇的,便有不耐,先帝在世时他还在朔州守边,自然不熟悉。
“另有一事,”
裴珩说到这里一停,片刻后,还是接着说了下去,“刺客关押南衙时曾有人投毒,幸而发现及时,未能得逞,可见此事内幕重大,臣不能不谨慎。”
从裴珩进来开始,萧知遇一直提着的心等的就是这一句——裴珩若肯说出投毒一事,定然能在安国公的嫌疑上再加一层。
安国公既然敢在南衙投毒,那么他便设计假意往大理寺牢中投毒,恰巧被发现,顺水推舟往大里闹,给安国公招惹上嫌疑。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裴珩的态度。
若是裴珩怨恨陆家,不肯说出,这一步便算废了大半,方才他和裴珩又在园子里起了争执,彼此有气,难说裴珩是何想法。
他便又打算,若裴珩选择沉默,他和太子便从其他地方另想办法。
然而裴珩果真还是配合了。
萧知遇这一步成功,心极快地往下一落,竟觉怔然,不由抬头望了一眼裴珩的侧脸,只见还是不动声色的模样,目不斜视。
太子反而有些意外,看了眼裴珩和萧知遇,目露意味深长之色。
好意
一听南衙也被投过毒,大理寺卿在旁脸色一变,皇帝的面色也变了,沉吟半晌,忽而将陆霖的供词递给身旁的太子,示意拿给裴珩。
太子却微笑着交给了萧知遇。
萧知遇心情复杂,将这供词递到裴珩面前,便又退回。裴珩接过看了,一眼扫过,看并未提到萧知遇任何字眼,便放下,神情未变。
“卿认为这供词有几分可信?”
裴珩道:“臣与陆家曾有龃龉,此事关系重大,臣不好评判。”
话是没错,在场几人却不约而同微妙地看了一眼萧知遇,心道陆家出身的皇子都娶了,听闻也还恩爱,这时候两家的龃龉又不作数了?
这一来,皇帝对裴珩的疑心反而消了几分。
他重又瞧了眼手上陆文桢所谓的谋逆信,忽然道:“朕记得,前几日南衙失职,未能审清遇刺案,刑部尚书是否出来说话了?”
太子恭声道:“正是,刑部尚书认为南衙办事不力,主动请旨审理此案。”
他说着,不动痕迹瞥了眼陆霖的供词——上面赫然也写了刑部尚书的大名,愤然指证刑部尚书与安国公结党营私,当年查抄那位南衙大统领时动了手脚,掺了这封伪造的谋逆信,才使得陆太师含冤莫白。
这位刑部尚书,前几日刚气势汹汹替安国公向裴珩要人,如此卖好,不知将来被清算时会否后悔。
老皇帝闭着眼,手指捏着信纸摩挲许久,未说话。
这些蛛丝马迹算来全非确凿实证,然而在场的俱都浸淫朝堂多年,深知背后的弯弯绕绕,眼下这状况即便不能称铁证,也算嫌疑深重了,至少陆文桢当年看来确有冤情。
萧知遇站在最角落,视线紧盯着地面,胸腔里的心跳得越来越快,一种隐隐接近了天明曙光的期盼和预感,令他的血都涌动起来。
只要父皇肯下旨重新审理这桩旧案,就能——
“证据不足,贸然推翻当年定论,未免寒了老臣之心。”
老皇帝最后道。
萧知遇一怔,猛地抬起头,只见皇帝将信纸搁在桌案上,不再看,面色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