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粗犷而浓重的声音,在炎炎夏日的热浪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穿越了无垠的黄河滩,直接撞击在芦根的心上。芦根猛地回头,目光穿过层层热浪,定格在一位正向他缓缓走来的庄稼汉身上。
那庄稼汉光着晒得发红的脊梁,赤脚踏在滚烫的沙土地上,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他肩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布袋因重量而下坠,将他整个背影拉得长长的,宛如一头疲惫不堪的老牛,正驮着一堆沉重的货物,艰难地行进在无尽的黄河滩上。“呼哧呼哧”
,庄稼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他的额头滑落,滴落在滚烫的沙土上,瞬间蒸发成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水汽。
“俺还欠你老爹打硪的情哩!”
庄稼汉边走边自言自语,声音中带着几分歉意与坚定,“这些年俺在寨北地里种瓜,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机会到这边来。没想到这黄河滩的热浪,比俺那瓜地还要猛烈几分。这不,俺特意给你背来了几个自家地里的大西瓜,想着这大热天儿,能让你解解渴,凉快凉快。只是,俺心里没底啊,不知道这瓜甜不甜。村里人都说傻人种傻瓜,傻瓜一股傻酸味儿,可俺自认为不傻,这瓜也是俺用心血浇灌的。芦根啊,你吃了给俺个准话,俺种的瓜,到底甜不甜?”
芦根认识这个背瓜人儿,背瓜人知道芦根是牛壮的儿子,也知道芦根在黄河滩里是守望打捞他的老爹牛壮。
这个背瓜人姓金名字儿叫“老寨”
,古寨葫芦庄里唯独他这一家姓金。村里上点儿年岁的人儿都知道,金老寨他爷爷那一辈儿就老实憨厚,他爷爷老实憨厚的基因传给了他的老爹,他老爹老实憨厚的基因又传给了他,他越发老实憨厚起来,已至老实憨厚得有点儿愚蠢。要是他的奶奶和母亲精明些,也可能会稍微改变些老实憨厚的基因,但碰巧的是他的奶奶和老娘也都是憨厚老实人儿。不过,金老寨虽然老实憨厚得有点儿愚蠢但并不傻,在为人处世上颇通情达理,做人的品德上也没啥挑剔的,无非是心里想事情不那么精明、没那么多拐古点儿罢了,称得上是一个愚蠢的大好人儿。
“老寨”
不是他的外号,也不是他的小名儿,他就独独这一个名字。名字的来历村里许多人都知道,是他的母亲怀着他快十个月的时候,扛着大肚子在寨墙上的荆棘丛里采摘蘑菇,忽然感到肚疼来不及回家,就把他生在了寨墙上的乱草丛中,他的老娘就给他起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老寨。
金老寨,这位生活在古寨葫芦庄里的老实人,他的名字似乎已经被岁月的风尘悄然掩盖,村里的人们几乎忘却了他原本的姓氏“金”
。不论是清晨在田间劳作的农夫,还是黄昏时分在村口嬉戏的孩童,乃至那些在家中忙碌的妇人们,一旦遇见他,都会不约而同地直呼他为“老寨”
。这个名字,简单而直接,仿佛成了他与这片土地之间最质朴的纽带。在“老寨”
二字前,无人再刻意加上那个象征身份的“金”
字,更无人会按照乡亲辈分给予他更为尊敬的称呼。对此,金老寨总是报以憨厚的笑容,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不加修饰的亲切叫法,从不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轻视。
村民们虽然表面上未曾给予他更多的尊称,但内心深处,那份对金老寨的敬意其实从未减少。然而,在背地里,人们偶尔会以“傻老寨”
来称呼他,这并非出于恶意,而是一种带着几分戏谑与疼爱的昵称。金老寨的“傻”
,并非真的愚笨无知,而是源于他那份超乎常人的老实与憨厚。他从不计较个人得失,总是默默地为村里人做着力所能及的事情,无论是修缮破损的道路,还是帮助邻里收割庄稼,金老寨总是冲在最前面,从不言苦,更不求回报。
村民们私下里谈论起“傻老寨”
时,眼神中总是流露出一丝敬佩与温暖。他们知道,这个看似憨厚的男人,其实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那些“傻老寨”
的称呼里,其实蕴含着村民们对他“实在憨厚、乐于助人”
品质的深深褒奖。在金老寨看来,这些背地里的议论,远比任何明面上的赞誉都要来得珍贵。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不仅仅是汗水与足迹,更是一份难以言喻的温情与善良。
前年金老寨家里要盖两间茅草房,芦根的父亲牛壮念其老实厚道,可怜他小门独户家里穷困,就主动带领一帮兄弟,为他打硪夯了地基,酒没喝饭没吃烟没抽,没要他一文钱,金老寨就把这个情义深深地记在了心里。牛壮被淹在黄河里的事儿,他知道后哭了整整一夜。
金老寨除了面对黄土背对天在土里刨食,没啥其他生活技巧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但不知怎的他十分迷信精怪。在他老实巴结的眼睛里,一些非常简单平常的事物,往往会变得复杂神秘起来,有时并能神秘恐怖得使他顶礼膜拜。
离金老寨家不远住着一位受人尊敬的老爷子,这位老爷子平时除了爱喝酒就是爱养蜜蜂。因为在老爷子的叔伯弟兄里按年纪他排行老八,人们都尊称他八老爷。
八老爷家街门儿前有一棵长了几百年、一搂抱粗的弯腰黑槐树,到了夏天树冠像一把遮天大伞,能让上百人在树下乘凉。在树上搭窝儿筑巢的鸟儿都是叫声好听的俊鸟儿鸣禽,常见的有画眉、八哥儿、乌鸫,还有一种成对儿在这树上搭窝育子的机灵候鸟儿,它们的叫声清脆嘹亮很像“吃杯茶”
的声音,周身黑亮、羽毛泛着蓝光,比乌鸦小比画眉大,流线型的身体飞起来轻盈而优雅,人们就随意把这种鸟儿叫做“吃杯茶”
。每到麦子黄了“吃杯茶”
就一对儿一对儿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过来,在树上筑巢下蛋孵化小鸟儿,每窝儿四只;这种鸟儿是益鸟,不吃粮食只吃昆虫;但对环境要求比较苛刻,喜欢安静讨厌吵闹。当小鸟儿长得能飞出鸟窝儿独立觅食,到了立秋时节“吃杯茶”
就告别了儿女独自飞向云天。不知为何,这些“吃杯茶”
老鸟儿就在空中不断集合起成千上万的“吃杯茶”
老鸟儿,逐渐形成一团黑色的旋风,旋转着向高空挺进……它们飞呀飞、直到飞不动、飞死为止。到了立冬时节,从空旷的天际不断随风飘下一缕一缕、雪白柔软的丝状物,人们称这种丝状物为“天丝”
,人们说这些“天丝”
就是在高空风化了的俊鸟儿“吃杯茶”
的骨肉。也是的,每年夏天树林里那么多“吃杯茶”
鸟儿,可人们从未见过树林的地上或别的什么地方有过“吃杯茶”
鸟儿的尸体。第二年麦黄时节,长大了的小鸟儿“吃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