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贵客是谁,那些达官贵人们将嘴捂得很紧。没准他们自己也是“贵客”
里的一员,陈小珍服侍过的大梁朝官太多了,所以深知这些人脾性。想杀夏斌,她只能自己动手。攒够钱,她赎了自己的身,四处走穴唱戏,终于在京城北坊回明窟里,遇见了她这辈子最恨的人。
要杀他。而且要想一个最周全的法子。要让他死无全尸,必下地狱。
陈小珍从十四岁走到如今,该流的泪早就流干。偶尔眼眶发热,只是因为回忆起弟弟的面孔。从牙牙学语到童声读诗。她一母同胞的手足,牵了她的手,盛夏夜里兴冲冲说要陪姐姐去看花灯。漫天蝉鸣下,是她见了弟弟最后一面。
“陈小珍”
她听见有人在唤她。
陈小珍只觉眼中一片朦胧,难道她又哭了?她眨眨眼,多少年来刻进骨子里的习惯使那双眼瞬间又带上勾人之色。“陈清晏是谁?你为何要在身上纹满他的名字?”
她听见那女扮男装的僧录司大人问。
是呀,为什么呢?陈小珍忽然一笑,笑得极天真,眼睛刚一弯起来,那踅折处就划下一滴水。
“陈清晏是你家人?”
裴训月又问。
陈小珍不答,她攀住裴训月脖颈的那双胳膊忽然使了力。家人她多少年没听过这词。她配吗?她如果进了阴间,父母肯认她吗?弟弟还会叫她一声姐姐吗?陈小珍忽然呜呜咦咦地笑了起来,大仇得报,她合该狠狠地笑!她吃了非人的苦,只为砍下那毒夫的头颅!夏斌拐骗幼子,伤天害理,万死何辜!
“我刻这名字,是为了不忘世仇,警钟长鸣!”
她狠狠地说。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裴训月问。
陈小珍却不答。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裴训月索性一用力,将她的腕反握著,两人就此交缠在一起。
你的警钟为谁而鸣——
“为天下稚子,为父母慈心!”
陈小珍凄厉长喊。
嗖地一声,一支短箭突然射在了陈小珍的左臂。她猛地吃痛,向旁一仰。裴训月还没反应过来,须臾,只见陈小珍忽然瞪圆了双眼,喉中发出嘶嗬之声。“你怎么了——”
裴训月大喊,她忽觉陈小珍的手逐渐失了力气。陈小珍痛苦地摇头,望了望那地上的金疮药瓶。又被人骗了,她凄凄心想。不过死了也不错,一条贱命,竟终结在波涛汹涌的湛江前。下辈子不要再为人了,做条水里的鱼,天地间自在得紧,别被诱饵勾去就好。凛冬的风吹痛她的箭伤,这一辈子走马观花在陈小珍脑海中闪过。她深知自己命运的转折,就是因为咬了那口毒饵——
江南三月满城柳绿,十四岁的陈小珍站在柔风中,手里绞着帕子,红透了脸。
“心源一种闲如水,同醉樱桃林下春”
塾里先生读着诗,塾外,斯文的夏斌对陈小珍一笑。
草长莺飞。转眼十年。她亲手杀了夏斌,却用珍贵木盒和流光绸缎去装他的残肢。想来人世间爱恨一线,到底有谁能辨得清?
若只如初见该多好。陈小珍心想。她荒腔走板的一生恨到极致却也永远忘不掉的第一面。那人镀了满身好春光,干干净净,朝她道——
“我姓夏名斌。”
“姑娘可是陈家小姐?”
“我见姑娘颊若红霞,神思文采,取小字樱桃极妙”
北风刮得愈猛。崖洞外传来紧锣密鼓的脚步声。僧录司里的人和金吾卫匆匆赶到。展刃望着已断了气的陈小珍,骇然举起手中的弩:“我分明只射了她的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