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交锋至此,一在天子,一在他父子二人,晏清源望着卢玄不见深浅的一双眼睛,仍只是笑道:
“左丞觉得麻烦,其实不然,官道畅通,不过略费人力,来日方长,洛阳到底离南梁朝廷更近,如今西边只怕又有战事,天子当先平定北方,再图谋南下,熹平石经还是先迁至邺都更为稳妥,左丞以为呢?”
这便不好再驳了,卢玄略点头道:“大将军所担忧者,不无道理,迁来也好,既利于经学研习,也算一件盛事了。”
想自蔡邕刻石经后几百年间,后世儒者学生,莫不以此为经学圭臬,几经乱世,无数次荆棘铜驼之悲……
卢玄再度想起自己在洛阳的那段最后时光,心底掠过阵阵唏嘘,耳畔不知晏清源说了句什么,就见亲卫那罗延毕恭毕敬捧着一样东西进来了。
等晏清源正色打开,亲手将誊抄的《春秋公羊注疏》及一套金石铭文拓本递过来,卢玄一怔,待仔细看了,抬首时目中已是掩饰不住的欣慰之情:
“这是大将军的笔迹?大将军的字越发见骨力了,只是,不知大将军从何处得来的原本?”
不等晏清源作答,卢玄眉心一皱,略作思索已自语接道:“莫非是陆士衡之故?”
晏清源笑道:“左丞好见识,正是他家中所藏,本要送去江左的,凑巧被晚辈拦下了。”
卢玄低首再看拓本,也不得不叹服晏清源有心,蝉翼拓浅淡如烟而笔致不失,乌金拓熠熠生辉而笔划明晰,确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一时正爱不释手,神思游荡,听晏清源一声轻咳:
“左丞是元月的生辰,晚辈就当提前送贺礼了。”
卢玄自知失态,忙正容应道:“如此厚礼,大将军实在费心,某却之不恭。”
晏清源同他虚辞来往几句,终点到正事:
“今日来,还有更要紧一事,不瞒左丞,崔家托我来说个媒,听闻左丞家的四郎君年逾弱冠,尚未婚配,至于晏中尉的事,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扶妾休妻,乃为时俗不齿,但他一意孤行,晚辈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委屈了崔侍郎的妹妹。”
这一桩闹剧,卢玄自然清楚,李文姜乃名门之后,容貌出众,又工于书法,善骑射,十几岁的姑娘家,不正经婚配,反倒去给晏慎做妾室,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如今晏慎休妻,李文姜扶正,已招来诸多物议。
不过,卢玄此刻方明了晏清源带如此贵礼大雪天前来拜访缘由,一时颇为踟蹰:
若论门第,两家确是良配,至于崔氏女嫁过人与否,倒不是太在意,只是如今崔俨同晏氏父子实在走的太近,崔俨分明晏清源私人,为人处事,渐变酷吏之风,卢玄心底是看不上这种看门狗做派的,可又无从宣之于口。
晏清源一面遮袖饮茶,一面瞟来两眼,大略能猜得出左丞心之顾虑,一笑道:
“侍郎的父亲曾任青州主薄,正是在左丞堂兄手下做事,卢崔两家也算世交,又同为祖皇帝所定一等大姓,无论家学,还是声望,皆乃天下所归,左丞是不中意哪一点呢?说来晚辈再给筹谋。”
见晏清源始终不急不躁,殷殷叙话,且刚收了礼,倒不好拒绝了,卢玄只得勉强笑道:“大将军言重了,既是大将军亲自来说,某无不应的道理。”
晏清源随即拊掌朗声大笑:“好,左丞如此痛快,崔家明日便将生辰八字送来,晚辈再请司徒右长史李业兴亲自来为两家择良辰吉日!”
从卢府出来,天色晦暗,雪落得更急,晏清源却神采奕奕地遮好了风帽,从容而去。
“世子爷,这事就这么成了?”
那罗延咂了咂嘴,卢玄那老家伙不是很难打动的么?
晏清源看着眼前密密压下的飞琼,要笑不笑的:
“打蛇要打七寸,送礼也要送到心坎,是个人,总会有软肋。你当我这礼送的当真轻巧?”
手腕仍隐隐酸着,袖管中晏清源略张了张五指。
听他这么说,那罗延不由嘿嘿一笑:“那世子爷的软肋是什么?”
晏清源冷锐的眼风一扫,那罗延便知一时大意问错了话,脑中警铃大作,立时闭口不提,却听晏清源哼哼低笑一声:
“我么?大概是心肠太软,才惯得你们说话越发没了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