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承义酒气迷蒙的打量着这屋子里的一切,当看到案几上堆着的书,他目光一黯,拿着酒盏的手微僵了一下。终于举起酒壶,他仰头灌下一大口之后深深的吸了气,将口笛放到了嘴边。
月色恍如澄寂袭人,照在公主府的筵席上,仿佛是露华凝成的河流,透过乌骨孔雀屏风,锦绣满地的软厚绣毯,雕觞霞滟。
细乐吹打间,有一队舞姬楚腰舞柳,月光射进罗裳里去,照出她们欺霜赛雪似的肌肤肢体,婉转轻盈,格外的光彩香艳。
这一次筵席和以往不同。
席上多是听了消息前来示好储君的大小臣子。按理该是前去沅陵王府,但正主张沅夫妇还在宫中,而世子张司棠又旧伤未愈,不愿见客。如此,镇国公主的筵席就正是时候了。
比起沅陵王府开宴庆贺的轻狂,借了镇国公主的名头,到底低调许多。也因为来者是公主和庶子,所以这次亲来的臣子中的官阶也就低了一低。几位紫袍中的分量人物,只使了门下学生前来,比如姚相门下的萧崇伯,又比如周茂门下的方柬之,连和女帝同时卧病的杨相杨而行的女婿兼得意门生贺莲都来了。
镇国公主身为主人家,一一为张凤起引荐。张凤起端着酒杯一路敬了过去,每个人都能谈上几句,言语亲切,态度谦和。
张司隶默默跟着张凤起,多年卧病的他不善言辞,又因是无封号爵位的庶子,在这样的场合里难免有些局促。也更显出张凤起的落落大方来,而她越是进退得宜,张司隶也就越自惭形秽,偶有人恭维或亲近几句,他也只敢跟着张凤起的示意唯唯诺诺,生怕惹出笑话来,堕了王府脸面。
在座的大小臣子也非眼盲,自然晓得分辨。比起和储君夫妇同甘共苦十数年的嫡出公主,这小妇养的庶子自然无足轻重。
看着那些或是精明,或是威严,或是谄媚的官员终于冷落了自己,张司隶反而松了口气。悄悄的退了几步,想离开围绕在张凤起的那个人圈。
“二公子,咱们公主正寻你说话呢。”
婢女盈盈走过来笑道。
张司隶一怔,看着这个婢女眼生,不似张凤起身边的,便明白过来这位公主指的是镇国公主。除了不解,还有些发麻,但却不敢不去,毕竟,有些话张凤起是交代过的。
张凤起余光看到张司隶的身影消失在殿后,擎着酒盏的手微微一松,转目笑道:“宋大人谬赞,本宫可不敢当。”
宋大人名宋莞,官至户部侍郎,是女帝堂侄孙。
宋莞一身紫色官袍,伟岸白净,因未蓄须,瞧着只四十出头,笑的认真:“公主过谦,凭公主这般气度,假以时日,必将成为大周第二个镇国公主。”
此话一出,众人莫不点头,虽然张凤起年纪尚小,但凭这出身还有张沅唯一的爱女,加上那份落难的情谊,日后地位必定坚如磐石。如镇国公主一般,任朝中地动山摇,只屹立不倒。
酒过三巡,众人和张凤起套出了些近乎,言谈也就更亲近几分,不免说道女帝的婚旨。这其中有恭贺,有打探,有巴结。
“魏王府三公子虽然是新晋世子,但却出名的仪表俊美,潇洒倜傥,和公主真是天作之合。”
夏晋卿温声笑言,一身绯色官袍,修长挺拔。
张凤起心里的脉络清晰的很,见了真人,也能一一对上号。
这夏晋卿他是太子妃夏氏堂兄,原任过兵部尚书。自十余年前张沅被废后,夏氏一族也受到牵连,于是他的官反而越做越回去,如今也只是管马的京兆府长史。这非是夏晋卿无才,相反,张凤起觉得这夏晋卿身为夏家目前的中流砥柱,能在这十来年颠簸中还做着长史,已是本事。
从人人奉承的正二品到逢迎旁人的五品官吏,他至少有能屈能伸的本事。张凤起听着他的恭维,心道。
“堂舅这是吃定我没见过世子呢,若日后我瞧得世子是那丑儿郎,必来寻堂舅做赔。”
张凤起语气亲昵,又称呼了一声“堂舅”
,倒叫夏晋卿有些受宠若惊。
张凤起起身去敬夏晋卿酒,满杯尽饮,手指摩着脆晶莲花杯,道:“深居俯长安,冬去夏犹清。敬这长安夜,敬这繁华宴。”
夏晋卿也举杯而饮,心情起起伏伏。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张凤起是有了封号的公主,而他虽然名副其实,到底官职卑微,加之平日在她兄长那也未必得了多少尊重。但惊后,他又洋溢起一丝不经意的得意,对张凤起更为上心起来。
在旁人眼中,也有些惊疑,也有艳羡,又有了然。到底人家才是自家人。
夜色深浓,殿上高烛慢燃,照得犹如水精宫殿,琉璃台阁。歌姬已换了曲子,一双罗袖掩声歌道:“幼小曾与一公子,青梅竹马两相亲。两家本是通家好,因此凭媒订了婚。不幸公子家遭难,女家父母变了心。”
张凤起有些被酒气息熏染了四肢,酒波渗入眉鬓,略垂了头,似翠眉低思。
虽然张凤起是女人,但因身份故,众人不敢先将她当为女人,而张凤起也没当自己是女人。所以饮酒这回事,她很是实在,虽是应酬,但每一杯都是实打实的。只是酒量到底和体质有关,虽然张凤起有技巧有经验,却经不住身子。
但她依然认真的应酬,也喜欢这种应酬。看着宴上辉煌如昼,尽服朱紫的宾客围绕在她身侧,这种喧哗热闹让她有种回归自己的感觉。
贺莲原是和张凤起说着明经科事,见她眼间隐隐若现红迹,已有几分不胜之态,于是低声道:“公主可是乏了,不如回府歇息吧,明日还要进宫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