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请您到修知阁。”
岑静昭点了点头,正好她也有事想同皇帝商议。
原本宫里宫外还有人拿岑静昭时常出入御前说事,但她和皇帝反而愈坦荡,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见面,别人反倒不好说什么了,时间久了便没有人再把这件事放在眼里了。
到了修知阁,岑静昭在通报之后获准进入,她在殿外便脱了斗篷,免得将雪粒子带进殿中。雪婵接过斗篷,留在殿外等候。
陛下的书房,除了岳总管,没有下人可以入内。
岑静昭见到皇帝,立刻跪地,“臣女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吧!”
皇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同朕手谈一局。”
岑静昭起身,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知道元懿皇后崩逝的消息,现在再看皇帝,总觉得他行将就木,明明才到而立之年,却已经透着死亡的气息。
思索间,岳总管已经摆好了棋局,岑静昭压下心头淡淡的伤感,坐下来同皇帝下棋。
两人不言不语,各自慢慢布局,谁也不着急进攻,看起来十分祥和。
室内静默许久,皇帝终于开了口,却是对岳总管说话,“岳总管,你输了,去院中站上一个时辰吧!”
岳耀祖无奈笑笑,“奴婢愚钝,愿赌服输,这就认罚。”
岑静昭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陛下难道是拿我打赌了?”
皇帝笑着对岳耀祖一扬眉,岳耀祖立刻心领神会,摇着头解释,“回三娘子,陛下说您不会告沈家的状,奴婢猜错了。”
岑静昭也笑了起来,“陛下明察秋毫,臣女自然是不会告状的。”
“棋子是用来解决问题的,不是等着被解决问题的。”
她拾起一枚棋子,虽然还是笑着,但眼神里却是一派冰冷,“若是这点事都解决不了,怎能肩负起陛下的重托呢?”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岳耀祖出去,岳耀祖立刻笑着离开了。
室内只剩下两人,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真的不用朕出手拦着沈家?”
“多谢陛下,不过……”
岑静昭本想拒绝,但想到沈璞的威胁,她又犹豫了。她自然可以对付沈璞,但如今二夫人的事还没有查清楚,她不敢保证最后岑家能安然脱身。
于是,她道:“臣女确有一事想求陛下。”
皇帝有些好奇,“哦?说说看。”
“岑家尾大不掉,不可能干干净净,如果真的有什么错处,希望陛下尽量网开一面。”
沉默片刻,皇帝笑道:“朕以为你同岑家没什么情份,没想到你还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岑静昭苦笑,“臣女自然不是,只是岑家并非都是恶人,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未免偏颇。”
而且,她曾答应过祖父,保岑家人的周全。她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知道言出必行。
皇帝想了想,肃容道:“端看岑家错到什么程度,朕自会斟酌。”
“谢过陛下。”
岑静昭并不指望皇帝会答应她,她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对岑家的态度罢了,能得到皇帝这句话,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这么说了,只要二夫人没有蠢到成为“主谋”
,想来至少岑家人能留下一命,如此也算是她完成了祖父的嘱托。
说话间,棋局已经开始焦灼,岑静昭不禁认真了些,但她总觉得今天皇帝的棋风不如从前锐利了。
沉思半晌,她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隐藏的疑问。
“陛下,臣女很想知道,您为何选臣女做这枚棋子?难道只因为臣女和翊王,以及徐将军的关系?您应该清楚,感情的事是最善变的。若是任何一个人变了,您的局便进行不下去了。”
“因为你是女子。”
皇帝落下手中棋子,看向岑静昭,仿佛一眼便要看穿她的灵魂。
“因为你不安于室,不愿意做困在后宅的家雀,并且你有能力冲出后宅。但你应该知道怀璧其罪,你有才学、有大志、有手腕,如果你是男子,你会成为人人艳羡敬仰的权臣,但因为你是女子,你的优点都会变成缺点。
“男子会忌惮你,因为他们现女子竟然可以比他们做得更好,所以他们要打压你。如果打压不住你,就会抬高你,因为他们要把你划分到女子之外,告诉其他女子,就因为你是异类,所以才出众,她们永远也没有可能和你一样。
“而女子也不会感激你,更不会以你为榜样。因为你的出众映衬了她们的平庸,她们本可以埋头度过一生,但她们仰头看见了你,见识了女子的另一种姿态,而当她们无法企及你的时候,所有的羡慕都会变成憎恨。
“所以,你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孤立无援,只能走朕为你铺好的那条路。”
皇帝每说一句,岑静昭的心都仿佛被冰封一寸,到最后,她觉得她的心已经被冻僵,无法跳动了。
皇帝的话字字诛心,因为他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从一开始她被禁军护送去南疆,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既然已经无法回头,她反而坦然了,只是她要为自己争取更多,才能走得更顺畅。
“臣女感谢陛下坦诚相告,臣女愿意一条路走到底,但臣女现在便想要位高权重、孤立无援。”
这话已经不仅仅是僭越了,是直接可以问罪的程度,但岑静昭的眼里非但不见恐惧,反而闪烁着光芒,皇帝看得清楚,那是她燃烧的野心。
这一刻,他衰朽沉重的身躯陡然一轻,似乎终于能够把身上的重担交给其他人背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