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惠一只手按在心口,觉得那里痛得要裂开了。
朱立轩仿佛感觉不到她的震惊,笑得一脸天真:“太后总不能再赶我走了。”
往事不期然的浮在眼前,但并不是他们在承庆宫内朝夕相处的四千多个日夜。偏偏是菩提堂受罚时,她还只是个仰人鼻息的小小宫嫔,受到西太后敲打,吃不饱,累抄经,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苦苦捱着日子。
那时的阳光灿烂,那时遮阳亭的铃下红锦结成的流苏,无风犹颤。朱立轩总是时常来找,或卧在她怀里看书,或与她分食点心,或是执意拿起染笔,在她的闲书上描画……
那么孩子气的侧颜,专注,干净。
有时,他会感觉到的目光,微偏过头来,笑得悄然无声,唤她一声“华婕妤”
。那样叫人温暖,那样叫她觉得被需要着,那样让她感觉这深宫里还有一处放松也放心的所在。
往事如同茧般,缠得渐渐恍惚。
荣惠的心思在往事中流动,耳畔似有旧音笑语在缭绕,在胸间掀起一阵阵滚滚浪潮。待到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才轻轻拢住朱立轩的手,用一如往常的声音说道:“还记得长乐七年的上元夜么?”
“嗯,记得。”
朱立轩也微微笑了,恍然沉溺于往事的回忆中,“那夜……我央得太后陪我出宫,上元夜的京城熙熙攘攘,我们在护城河外放灯……”
荣惠眸色感伤,轻声道:“我许愿你能一生平安。”
朱立轩望住她轻柔的笑:“我望太后快乐无忧。”
“既然你我不能一生平安,唯愿你我都能快乐无忧。”
荣惠抚住他的笑容,仿佛要做一个定格,声音虽轻,语气却坚定。
此刻,她是快乐的。
长乐十二年春,太后与魏王身患时疫,迁居京郊衡山别苑养病。朝中一应事宜,交由以首辅薛达为首的内阁辅佐,及至上大婚亲政。
四月间,冬雪早已悉数融化褪尽,嫩黄新绿一点点绽放在枝头,居照山正是一片桃红李白、鸟鸣花开的俏春景色。
一双夫妇相携而来,及至山脚的茶寮里,便有小二热情的来招呼:“朱先生带夫人下山了?这是往哪儿去?”
男子身长玉立,穿着一身湛蓝色衣袍,闻言笑道:“开春了,正合出来游玩。”
他转眸看看向身边的女子,目光柔和。
女子看上去大约二十出头,衣饰朴素大方,生得却十分娟好,与这京郊之地颇为格格不入。她看向小二,笑着纠正:“也不全是游玩,咱们一道南下探亲。”
本是寻常话,但这女子说出来格外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小二沏了茶,打趣道:“呀,那不是数月都回不了?掌柜若晓得他那泼皮猴没处去了,只怕要……”
“胡说什么呢?”
穿着姜色衣裳的掌柜不知何时走了来,揪了小二一把,便朝男子赔了个不是,道:“朱先生莫怪,休听他胡言乱语。朱先生与夫人这样的人物,本就不该隐居在山里头的,出外走走是好事。不管怎么说,朱先生与夫人能教导咱们这些乡里乡亲的孩子……”
男子回礼,温和的道:“李掌柜快别这么说,我与拙荆闲来无事,是他们陪着咱们逗乐解闷才对。”
越是这么说,李掌柜却越是过意不去,转到后厨说要为两人打点些干粮。
李掌柜一走,小二又转了回,送上了几道小菜后也不走,忍不住盯着两人瞧。居照山虽然也是京郊,距离京城却是十分远了,但毕竟也是京郊,小二不是没见过贵人。但他总觉得这朱先生夫妇反而比那些个贵人还要有贵气些,尤其又是生得好,叫人忍不住多看。
男子意识到这目光,妇人也投来询问的神色,小二不好意思起来,忙扯了个时兴的话题:“朱先生不知道么,今上下个月就要大婚了,中宫是辅国公袁家的嫡女,届时京里肯定有一番热闹。这等少有的喜庆,先生与夫人怎么不看过了再南下?”
女子神色一黯,男子脸色也是一变,揽住了她的肩头。小二见状,自知说错了什么,正要赔不是,女子已轻声道:“咱们是赶不上这番热闹了,再过一个月,便是我妹妹的死忌,我们南下是为了祭她,顺道探亲。”
小二忙道不是,也不好意思在呆在这边,去了旁桌。
“阿惠还生气?皇……三弟的婚事,你真的不回去?”
男子低声相问,语气有些不忍,“到底是亲母子,哪有隔夜仇的,三弟这么做想来也是有他的考量。毕竟薛家一家独大,哪怕是他的亲母舅,也……”
女子摇了摇头,低头沉默了一会,道:“我并非是生气,我也明白他的考量,我……我只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长大了。”
长成了一个帝王。
男子似乎明白话里的意思,轻握住她的手,道:“既如此,你也没什么不可放心的了。”
“是啊,我是可以放心的了。”
女子叹道。
男子不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回去庆贺他?三弟每次书信中,都那么想你。”
“我放心了,也该让他放心才是。”
女子垂眸一笑,她不再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不再出现在宫中,朝堂上……才最让一个帝王放心。只怕,这也是为什么这几年,他们能轻而易举的离开衡山,易地而居,更能轻松拿到出城令的缘故吧。
男子面无波澜,只是握住她的手更为紧了一分。
女子不以为意,轻拍他的手背,颇为唏嘘,“我原以为,我是可以将他护在羽翼之下,再长久一些,如今他也不过十五……”
男子转开目光,淡淡道:“生于帝王之家,不算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