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恨意藏起来,埋在最深的地底,永远不再掘。做一个温和的好母亲。
从前倒也没什么,那些活计劳碌,没给她空隙多想。如今闲下来,庭芝在她脑海中,像一爿木柴,浪潮翻涌时浮到上头来,怎么也压不下去。她受不住了,不能再一个人呆着了。郑氏起身,转到后边去,走出小门。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甬道。曲折回环。
她走过那里,想起刚刚进宫的时候,也走的这种巷子。那天,那天庭芝死了。
不,不!别再想庭芝了。郑氏告诫自己。她刚要迈步再走,听见前面传来说话声。
“……你听说没,天后养了个娼妓。还是从掖庭出来的。”
“我在掖庭待过,那儿哪里有什么娼妓。你说瞎话吧?”
“你去问管事的主簿,是不是曾经有个叫婉儿的,被天后招了去。”
“婉儿?是那个女孩?不会吧——”
“千真万确。不过现在可不是小女孩了,她了不得,攀上了天后。你看,天后身边的女官,都是有了年纪的。就这小娘子一个,十三岁被召见,就任了这等重要的职位。如今十五六岁,天天在天后身边侍奉。不是有怪,那是什么?”
“怎么会?她长得很美么?我不记得她有这种名声。”
“你不能这么想。这小娘子虽然不是美艳至极,但是啊,你看她那个鼻子,那个下巴,你仔细想想,若是个小郎君,可不是清俊极了。如今皇上那个样子,身体哪里撑得住,天后必定寂寞的很。若是招来面,免不得受人指摘,皇帝脸上更挂不住。说不定一气之下要废了她。若是找个俊秀少年一般的女子,既然是女子,谁也说不了什么不是?天后啊,心眼多的很,养这样一个女子在身边,时常解解寂寞,也是常情。”
“你这么空口无凭,我可不信。”
“你还别说,还真有人见着端倪了。听内务李宦官说啊,有次英王不过略略暗示婉儿与太子有情,天后气的拍桌子。你说,天后那等人物,谁见过她拍桌?要不是公主眼疾手快拉走了英王殿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花样来。你不信,自己问他去。我跟你说,宫里呀,整个都传开了。司马上柱国身体不好,天后借机让李夫人多回去陪侍,自己时常把婉儿那女孩子留在大殿,留到半夜。你说就她们两个,婉儿生得又好,即便没什么,日子久了,生出些什么也再正常不过。到时候,哪个小女子哪敢违抗天后呢。”
“此话当真?”
“我说的哪能有假?你若不信,去问问皇后身边的宫女宦官,必有人知道的。”
“果然宫里是乱的很。这种事都能出来……”
郑氏默默听着,她听到了“婉儿”
,却似乎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自己的女儿。婉儿不是这样的,婉儿不可能这样。她想冲过那段曲折,抓住那两个人,冲他们吼叫,让他们记住,婉儿是西台侍郎上官仪的孙女,是周王府属上官庭芝的女儿,她不会做这样苟且的事。她不会!
可她没有。
耳畔回响起婉儿稚嫩的声音。
“阿娘,你说,你从前住在府上,那里也有皇后那样美丽优雅,气度非凡的女子吗?”
“婉儿日后能常陪伴在皇后左右,就是一辈子呆在宫里,也没有怨言!”
那时婉儿的眼神刺伤了她。
皇后为什么在那天忽然召见婉儿。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是婉儿的杀父仇人,还让婉儿留在身边。除非——除非——她知道婉儿那样爱着她,并且用一切手段,让婉儿不可能背叛她。
那是些什么手段呢。
郑氏的汗毛一根一根竖了起来。
那个女人是专门跟她过不去么?为什么,连婉儿,最后的希望也不能留给她?这是在羞辱她么?这是在嘲笑她么?
她解释不了,这一切她都解释不了。所以她没有冲上去。她退回去了,黯然转身。巷道的阴影打在脸上,看不清那是什么表情。
好像在哭。
天后没有说明崇俨的死,她只是跟天皇说,太子李贤玩户奴,道德败坏,有伤风化,必须好好教育引导,否则难堪大任。他玩户奴是人尽皆知的,他这样荒唐也是人尽皆知的。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念及陛下身体不好,没人敢告诉你。
就是你器重的那个李贤。她说。
李治拖着病弱的身子勉强坐起来,老泪纵横。
他怎么会这样?
是那个妖人赵道生,男不男女不女,是他诱惑了太子。是他把太子弄成这个样子。贤儿本来是很好的。如今当其冲要做的,便是把那个妖人抓起来。不能让他再待在太子身边。
那一切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把贤儿引到正道上来。大唐不能毁在他手里。
天后携着李治的手,微微点头。
于是东宫迎来了那一天。数十个金吾卫走进来,拿着敕书,捉拿赵道生。道生正在井边提水,为的一脚踹向他,他倒在地上。水撒了一地。
“太子!太子殿下救我!”
金吾卫不理他,强行拖他到正殿门口。道生挣扎着,可是无济于事。
“你们谁敢动他!”
殿内忽然传来一声断喝。
是李贤。他衣冠楚楚,束整齐,眼眸鲜亮,立于庭阶上,仿佛西楚霸王,不怒自威。道生在那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初见时的李贤。尽管个头高了太多,面庞也瘦削了不少,神采没有半分改变。那是他的英雄,威风凛凛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