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誓,不再拿真心去爱别人,却被踩的稀碎。
再次仰头看夜空中流动的盏盏灯火,她知道太平也在看着。她咬紧嘴唇,用力,用力,直到尝到了一抹腥甜。
方期六合泰,共赏万年春。[R2]可笑,可悲。
那日也是太子大婚的日子。太子原配的赵妃几年前去世了,今日择高门韦氏之女续弦。那场婚礼的风头完全被这头盖住了。韦氏看着亮如白昼的长安城,心中不免感慨,甚至生出一丝妒忌。她不知道,和她同一天出嫁的这个女子,是多么羡慕她。羡慕她不用分离,不用疼痛。羡慕她只是心里有一点点妒忌。
她更不知道,那位绝色的公主,和公主所爱的人,日后会同她产生怎样奇妙的连结。
团扇移开[R3],太平的面容映着烛火,就这样展现在薛绍眼前。他以前并不是没有见过这位表妹,此刻却也被这张脸蛊惑住。太美了。傧相们忘记要做什么事,还是一对童子走上前,从拓子中取出金银小瓢,分别递给太平和薛绍。
“娘子公主,你真好看。”
递上酒杯的时候,童子没有顾忌,就这样说出来。
太平接过酒盏,摸了摸这个小女孩的头,温和地笑了。
“你以后若是出嫁,嫁给了你喜欢的人,一定比我好看的。”
“我长大也要娶一个像娘子公主一样好看的女子。”
那个给薛绍呈上酒杯的童子说。
大家都笑了,薛绍也笑了,他的笑容很阳光很好看:“公主已经是我的妻了,不许打公主的主意。”
薛绍伸出手,太平勾过他的胳膊。交杯共饮。
傧相从下人们那里取来五色丝棉,把他们的脚趾系在一起。
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巧将心上系,付以系心人。他们唱着。
好了么?
好了。
太平扯去丝线,薛绍讶异地看着她。她说,系得太紧,有些疼。
那边有人服侍薛绍脱去外衣,这边侍婢取下太平的花簪头饰。梳头合。帘幛放下来。
薛绍静静看着太平,她太美了。他想不到有什么词能形容这种美。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重复。她太美了。
太平没有看他,双手摆弄翻折着蔽膝。那是一方淡青色的方巾,很大,很柔软。夫家接亲的时候,蔽膝遮上脸,路人便不能看见她的容颜。太平把它折成细细的长条,举起来,扎在脑后。蔽膝蒙上了她的眼。
“薛绍,今晚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别出声。别和我说话。[R4]”
“以后也是。”
她说。
“你这是做什么?”
薛绍伸手拨开那条蒙眼的丝绢,蔽膝滑落到她鼻子下边。薛绍看见她的眼神,那双眼睛是美艳极了,能把人的魂魄勾走。只是一股寒意忽然从他后脊升起,那眼神里是什么啊,那是什么啊。
他看着太平,诧异,并且深深疑惑着。他从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爱意,只有淡然。仿佛将要做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仿佛早晨起来要晨省问安,隔三五日要沐浴更衣,所以隔几日要与他同房。仅此而已。
薛绍觉得可怖。
他不相信公主对他没有感情。公主有一切权力,除了父兄,天下的男子,她想要得到谁就能得到谁。她怎会选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她不会的,她不会的。她一定不会。她是爱我的。薛绍想起儿时,他开玩笑说要娶一个掖庭女奴,公主那急切的模样,那凶狠的眼神。她一定是爱自己的。他很确定。
可是,那种眼神,那种淡漠冷峻的眼神,是怎么回事?
薛绍看着她,看着她一言不,默默整理好蔽膝,又扎好,蒙上眼睛。
也许她只是喜欢这样。也许她只是不喜欢听我说话。
薛绍安慰自己。
他感受不到身边人那颗那不断刺痛,已经痛到麻木的心。麻木的心,生出了淡漠的眼睛。他不会知道,那个掖庭女奴对她意味着什么。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饮冰泣血的痛感漫溢上来。婉儿只是坐着呆,她身体冷,即使是七月,即使母亲给她披上了几件衣服,她的手还是冰冷的。那些衣服压着她,压得她瘦小的身躯弯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意识模糊之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有人在喧闹。一片混乱之中,两个字莫名清晰起来,盖过了其他一切的声音。
“礼——成——”
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过了子夜了吧。人已经褪去礼服,放下帘幛,在锦缎铺设的床上圆房了吧。只是这次,她一寸一寸的肌肤,触上的,不是自己的指尖。只是这次,她柔软的唇瓣,吻上的,不是自己的唇。她的身体不再为自己所有,而是被双手呈给了另一个人。她的心,她的全部,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凝月,你知道么,也许我真的只是你腐朽败坏的一部分。你可以把我剔除,你可以把我像伤口的腐肉一样刮去,你可以舔舐自己的患处,可以耐心养好这不浅不深的破损。可我……我不行啊。
我是你腐朽败坏的一部分,而你,你却是我腐朽败坏的全部。
全部都没有了。
[R1]敦煌资料《障车文》,有删改。
[R2]《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唐高宗李治写的诗。
[R3]当时写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看到一个唐代婚俗,即:娘子要用扇子遮住脸,郎念一《却扇诗》后,才能移开扇子。这是从李显很多年后赐窦怀贞妻子那个故事里学到的。不得不说李显真的不是政治家,而是个纨绔子弟,也是很真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