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后摇头:“是件怪事。我得问问她。”
她亲自把女儿送上马车,驸马飞身骑上骏马,勒住缰绳,再次道了别。
城楼上,婉儿望见远去的车马,呆呆看了一会儿。她想叫一声,叫住马车,哪怕这一声叫的不是月儿而是公主,哪怕只以昔日同窗的身份。好久没见面了,真的,真的好想她。好想看一眼她。
她看着渐渐远去的轮毂留下车辙,灰色的小点隐去在那一头。这句话梗在喉咙里,不出声音。
现如今,没有任何理由去想她,为她多付出的片刻都是浪费时间。她早就明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做到。
也许永远也做不到的。
[R1]尚服局司宝管这个。
第36章意阑珊(2)
这一年,薛绍封平阳县开国子,授游击将军守右卫亲府中郎将,一路做到正三品中央高官。那都是些散官闲职,只拿俸禄,不做实事。最重要的头衔不过一个,驸马都尉。
这一年,李贤被废以后,支持他的宰相一个接一个被贬,裴炎在废太子一事上出了力,被提拔成宰相,成为他平步青云的开端。
这一年,天皇立皇孙重润为皇太孙,为之开府置官属。
这一年,五月份的时候,关中了灾荒,水、旱、蝗、疫肆虐,死者相枕于途,人相食。天后劝天皇举朝去东都洛阳躲灾荒,那里储粮丰沛,又能封禅嵩山,祈求神灵保佑。
这一年,天皇李治的身体每况愈下,从长安到洛阳舟车劳顿,一来二去病重了,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精神也时好时坏。
这一年生了很多事,很多无关她的事。
唯一与她有关的,就是她的大儿子出生了。就是她过得很好。就是她不会想起我。
很好,很好。她想。
正月很快到了,爆竹噼啪,点起庭燎,裹上羊皮袄[R1]。大街上的行人搓起手,升腾一片白雾。前往薛府拜访的车马络绎不绝,前厅挤满了等待的朝臣,或坐或立,带着贺礼。薛绍头疼得很,品级底些的官员也罢,有些人不得不应付一下。他们接连前来向他恭贺年,恭贺弄璋之喜。这也罢,就是这些人,公主每每不得不出来迎接。薛绍劝她在后堂好好养着身子,不用出来招待客人,这些都有婢女来做。公主却说,作为薛家的夫人,待客是本分。即便是公主,先也是他的妻。
薛绍拗不过她。他只是心疼妻子,刚出月子没多久,就得为这些事烦心。客人来的没完没了,她就片刻不能休息。薛绍想关上大门,谢绝一切访客。如从前一般,一家人和和美美围坐着,桌上摆着屠苏酒[R2],五辛盘[R3],汤中牢丸[R4]。他想坐在燃着暖炉的房间,抱着儿子,让妻子靠在他身边。
客人来了。
水果点心摆上桌,各色梨桃杏李,装点颜色甚是好看。公主身着宽袍大袖,花纹精致繁复。她向客人一一道过好,奉上热茶,随后知地告退。女主人做到这一步,算是极其恭敬,极其给客人面子的。有些人家,只是门户稍稍高一些,家里的夫人从不露面。
那些人见了公主,有些憷,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加之公主美貌艳绝,令人见了说不出话来,他们都有些吞吞吐吐词不达意。反倒公主落落大方,言语得体。她谢毕退下后,客人们回过神,感叹起来:都说公主被天皇天后宠坏了,是个难缠的主儿,没想到如此娴雅端庄。薛老弟,你这驭妻之术可真了不得。
座中一二位家里有悍妇妒妇的,更是瞪大了眼睛,开始讨教治家之法。薛绍根本不晓得什么“治家”
,什么“驭妻”
,搪塞几句,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又有人说,大家说的差了,看来不是薛老弟的功劳,是公主真的爱极了驸马,不然怎么会如此忍让,一点没有公主骄纵的脾性。你想想,朝中大族在《氏族志》中,比薛家门第高的,也不是一家两家。公主若是真的挑挑拣拣,断然不会成如今这样。到底还是与薛都尉青梅竹马,儿时的感情纯真坚定,造就了这么一对神仙眷侣。
“是,是。”
薛绍答应着,心里却暗自叫苦。
世人都羡慕他们金玉良缘,称赞公主对他情真意切,唯有他总觉察哪里不对。该是他对公主情真意切才是,公主——公主每每和他独处,没一次主动搭话,回话也总是那么一两个字。虽说是夫妻,平日里餐茶器具却放在两处,细心分隔,说是免得混用。他若吻她,碰触她,她总是闭上眼睛,微微仰头皱眉。日子久了,薛绍时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公主看身边婢女的眼神,都比看他深情些。
话虽如此,于大事上,公主所作所为无可指摘。她不像高阳公主那般好聚面,即便有唐开国以来,公主养面并不算奇闻异事。即便招上数十上百面,薛绍也奈何不得她。平日里,公主操行规矩极了,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简直是《女诫》的典范。
可她为何日复一日,如此冷淡漠然呢?
他想也许是自己对公主还不够好,于是倾尽所有温柔,却无济于事。有时他宁愿公主是那个善妒放纵的悍妇,只要他能感觉到这个人心里装着他。
他感觉不到。真是奇怪,好像除他以外的人都感觉到了。
开春的时候,数十大秦[R5]医师游访到洛阳城。传言这些人精通开颅之术,听起来异常可怖,百姓却盛赞神乎其技,手到病除。其中领头的名叫秦鸣鹤,医术最高,善用银针,病患受得一二针,便好了三四分。恰恰此时李治饱受失明之苦,御医多次诊治开方都不见好,开始求神问鬼,弄起巫术来了。天后平生最不喜这一套东西[R6],又不得过分阻拦,闻得神医至此,命人把他请入宫中为天皇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