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们有相同遭遇的还有王琚、魏知古、崔日用等功臣,他们大部分死在了流放路上。
当然不只是功臣,玄宗不会厚此薄彼,对自己的亲人他下手一般狠。当年流放集州的重茂,在李隆基上台后不久,不明不白死在了贬所。这个仅仅当过几天皇帝的倒霉孩子,更倒霉地碰上了一位没有心的表兄。
武则天建立的、用以显示其天命的建筑都被拆毁。尤其是天枢,融掉的铜达到千斤,运送数日不尽。李隆基次允许官方称武后为篡,恢复了因犯“曌”
讳改称制书的诏书,又抹去她在泰山封禅里的存在。太平为母亲修建的罔极寺,更改了寺名,挂上李隆基自己的画像。太平观改名“昭成观”
,安乐公主所建寺院,也全部改成为李隆基的生母——昭成窦皇后祈福的所在。即便很多年以后,李隆基仍然没有放过她们:太平的曾外孙女,万泉县主之子豆卢建的女儿,被皇帝送去和亲。当时局势本就不稳,没多久,这个可怜的女孩在异乡被杀。
对上官昭容多达百卷的文集,他以“则天当政时期诗文过于敏感”
为借口,命令属下重修整,删去大部分内容后仅剩二十卷。[R8]更可悲的是,因为这个工作,他开始标榜自己为政敌修文集,不可谓不爱才。一场肆意的屠杀,反转为玄宗英明神武,不仅具有扫除女性干政的政治魄力,同时又是重视文学与文化的有德之君。爱才?这区区二十卷残本,亦未多行传抄,因战乱损毁再无迹可寻。
长宁公主——红妆时代主角团最边缘的人物,除了买卖斜封、大兴土木、抢占军营良田与奴婢,没有做过什么事。事败以后她捐了寺、卖了房,换来二十亿钱,随驸马去地方赴任。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也是红妆时代唯一的善终。
唐开国时,修史制度有一:凡起居注、时政记、实录以及据此修成的国史等,皇帝均不能要求史官呈交,更不允许任意涂改。自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以来,开干涉史馆修撰的先河,他说:“朕之为心,异于前世帝王。欲自观国史,知前日之恶,为后来之戒”
,随后“即命削去浮词”
。自然,他的曾孙也很好的扬了这点——皇帝要有权威,就不能背上唐隆政变背叛姑姑的骂名,不能让后人以为他不孝。所以上官婉儿必须是韦后党羽,所以她与太平公主一定是仇敌。
唐朝起居注、实录等卷帙浩繁,难以一一修改。即便改得,东都洛阳的机构还有收藏。且大唐风气开放,此类文献不禁人抄阅,皇亲贵戚、重臣世家,以至于罗、日本、渤海、南诏、吐蕃及西域诸国,都可能有藏本。事实动改不了,高明的篡改家也不会去否认事实。他们明白,人们为何要做这些事,秉持着什么心态,这里才是自己运作的余地。
那么女人与朝臣交往,便是□□弄权[R9]——尤其婉儿与武三思二三事,必有不守妇道处;那些惠民的政绩,就是收买人心,而斜封、卖官鬻爵等罪名,一一定为作污点;最后,政变当夜婉儿拿着遗诏,是为向临淄王投诚,可见此人毫无政治道德。
太平呢,从则□□开始就好耍阴谋,“凶狡无比[R1o]”
,又奢侈腐化。最后的三年,处处逼迫李隆基这个正统继承人,最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实乃咎由自取。
从史书的字缝中,后人看出点点涂改痕迹,于是乎不由叹惋:
皇庭金枝,万千宠爱,倾心一身。繁华落尽,荒冢孤坟,空许太平一世。
相门浮萍,三番起落,知音几人?风尘散去,石刻丹青,留驻昭容几分。[R11]
在李隆基为《孝经》作疏时,在他肆意涂抹史书时,也许会想起姑母曾问他的话,然后哈哈大笑:能者居之,你我,谁更算能者?
开元七年,皇帝亲下诏书,请张说“昭振风雅,光扬轨训”
,修撰国史。当时张说还没有回到长安,于军中领命。他曾经的政敌崔湜,在先天政变以后被流放岭南,路上收到御史传来敕令,逼令自杀。张说致力于丑化崔湜,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R12],仅从那部分史书所写,就能闻见浓烈的酸味儿。不过因此,他也重受到皇帝的赏识。
开元九年,张说重任宰相,监修国史。他想改掉史书中自己“两面派”
的形象,为此和史馆修撰吴兢大吵了一架,因而结下梁子[R13]。吴兢受命于前朝,修史向来秉直书,坚决不同意涂改。显然,为自己贴金的活计,不同于为皇帝捏造事实——没了领导的支持,这事最终也没办成。
吴兢这位耿直男儿,不屈服权贵,更不会允许玄宗篡改婉儿、太平等人的形象。可惜,他与顶头上司张说大吵一架,顶多被穿穿小鞋。但不听皇帝的话,就只有下岗,且不能再就业。很快他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贬荆州司马,离开了京城。吴兢舍不得原来的工作,随身保留所写史草,仍抱有青史留后世的执念。
只是事与愿违,这六十篇史草,还是被皇帝差人强行取回了。[R14]在他全部的生命中,在历史千年的长河里,永远沉默无声。
接替他继续修史的,是玄宗挑中的代言人——萧嵩[R15]。这人就听话多了,任相数年,并无治国之能,凡事唯唯喏喏,从无见解。他就是李三郎理想的史官。
某夜,在绛州的府邸中,长宁公主仰头,看天空划过一道道[R16]亮痕。与此同时,长安的国史馆中,做事的史官写得乏了,落抬,也望见漆黑苍茫的夜空——流星如雨,坠落成千万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