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鸢回到沉府,夜深了,沉安阔与沉之翱早已睡下了。
小童来给她开门,沉鸢轻步走进去,穿过院廊,堂厅里暗暗一盏小灯,大嫂唐曼云坐在桌边,低垂着头在绣一片红肚兜。
沉鸢轻声行礼,唐曼云抬头望了望,柔声笑道:“方才下了一阵雨,妹妹出去这一遭,可曾着凉?我已着人熬了银耳汤,你回屋喝下,便歇息罢。”
那灯火跳动着,沉鸢垂眸看去,红方布上活灵活现的蝙蝠麒麟,花草鸟兽仿佛要跳跃出来。
她愣了一愣,问道:“大嫂有身了?”
“已四个月了。”
唐曼云弯一弯唇,“你远嫁京城,你哥哥不舍得教你牵挂,故而并未让你知道。”
“可你的身子……”
“不妨事的,”
她说,“冬日里喝了几副汤药,现下已经调理好了。”
沉鸢蹙了蹙眉,记得唐曼云心血不足,平日里多走几步路都要喘的,如此天生虚弱之躯,岂是几副中药便能治好,又岂能即刻养育孩子,她心觉不妥,又追问道:“是大哥想要的么?”
“是我自己想要的。”
唐曼云摇了摇头,“沉家人丁凋敝,如今只剩你哥哥一线香火,岂能因我一人之故,便教你沉氏断子绝孙?我实在不忍心。”
“又不是只这一个沉氏,父亲也有些远房兄弟,只不过不在此地罢了。”
沉鸢有些着急,“大哥便是怕你总听这些闲言碎语,才执意要带你出去自立门户图个清静,你也知道的,父亲与大哥都不是迂腐强硬之人,父亲只娶过母亲一个,大哥也只娶了你……若大哥想要孩子,他为何不去纳妾?如今连他自己都不强求,你又何必为难自己呢?”
“他若是肯纳妾,倒也好了,”
唐曼云喃喃道,“便是因为他只娶我一人,我才会这般难以安心。”
“我生来体弱,命数里便是不足的。因为走不动路,从小总遭人欺侮,那些邻里家的男孩子骑在树杈上朝我扔石头,我额角流了血,也从不敢抬头斥他们一句。”
“我是唐家三姨太的女儿,既非嫡出,又体弱多病,一直到十七八岁都未有人上门提亲。家中姐妹一个个都出阁了,到最后只剩下我自己,父亲嫌弃我不争气,姨娘们也总是冷嘲热讽,偶尔出门,我低檐宽帽,如过街的老鼠,我在别人无休无止的闲话里惶惶不可终日,那时候想着,若再过几年还没成婚,这般遭人指点的日子,大概我也就过够了。”
“妹妹你是沉家嫡出的小姐,你嫁给京城的杜家大少爷,你自不会知道被人说三道四是什么滋味。”
唐曼云道,“我与你哥哥成亲时,你年纪也还小,你不知道对我来说,他是用了多大阵仗将我迎娶回家。”
“我这辈子忘不掉那天的场景,扎着红绸的汽车一辆一辆往巷子里开,街上铺了一路的礼花。我坐在汽车上,从前嘲讽过我的那些人,他们再不敢多说一句话,你哥哥在身旁牵着我的手,汽车离开唐府,他告诉我说,从今往后,再不必像从前那般过活了。”
“以前从未想过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只要我高兴,怎样他都愿意。他抛开嫡庶偏见娶了我,对我那样好,也不要求我生养……可他越是这般,我便越决心要为他生一个孩子,我已过够了那样的日子,决不愿他因为娶了我,便也过上那样的日子。我希望他能过着正常的生活,娶妻生子、传宗接代,莫要因为些许琐事遭人非议,莫要走在路上,都被些闲言碎语扰得不得安生。”
她低头绣着那件红肚兜,沉鸢默了半晌,轻轻叹口气:“大哥也真是的。这般危险的事,也由着你胡闹。”
“你且放心罢,我在沉府休养得很好,身子早不是从前那般破败了,”
唐曼云笑了笑,“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的哥哥,他又岂会容我犯险的?大夫早已为我看过了。”
沉鸢只得点点头,唐曼云放下绣片,揉一揉眼睛:“好啦,时候也不早了。明日是八月十五,爷们两人许久未见,少不得又要喝一阵子。今日车马劳顿,你也累了,妹妹,早些睡罢。”
沉鸢同她道别,回到卧房,窗外月色泻了银白一地。
蒲儿不在,她也未要沉府的丫鬟,便只自己拆解了头发躺下,空气是温润的,她阖上眼,听见虫鸣,恍恍惚惚,好似还有那湖畔水声。
“鸢鸢的肚子,怎这么久都不见动静?”
“我总想着,若你能有个孩子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