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城外百里,这才出现一匹马,一个人,那马不知奔跑了多久,本是世间难得的神骏,此时竟体力不支,哑嘶一声倒下,重重倒在满地尘沙之中。马上的高大男人却已如一只鹰隼飞掠而起,守城将士齐齐举弓对准他,却忽然听见一声高喝:“不要放箭!”
一排军士看去,却是个一身白色僧衣的僧侣手抓念珠,僧鞋点地,自城内向城楼飞掠,正是数日前遵楚帝之令赶来的善忍。萧尚醴令善忍去秦州,纵北汉有瑶光姬,也可以拼杀一阵,不至于无小宗师中的高手坐镇,即刻败下阵来。善忍盯着那疾飞接近的身影,心道:“蓬莱岛主也来了。”
那个男人已在城楼高处檐上站定,面朝北一笑。接近他的士卒这才看清,此人看身形面容不过而立,却已经白了头。腰间佩剑,既宽且长,是天下闻名的“颀颀”
。那同是白发的守将却看着这人,想起三十多年前,自己二十余岁时,追随宁将军巡视城防,在大雪中见到的一个独自出城入北汉的女人。她衣裙颜色与眼前男人不相似,身材与眼前的男人不相似,五官也不相似,唯一相似的是面朝北汉时的扬眉一笑。她昔日雪中开伞,一笑嫣然,却与她的儿子一样,有一种大敌当前仍举重若轻的潇洒。让见到这一幕的人不由得舒心下来,纵是面临一场恶斗苦战,也坦荡无惧。而此时神人殿内,磨剑堂武士向谈崖刀禀告,谈崖刀直走入石室。那石室中除瑶光姬外,还有一个鬓发花白的男人,腰间金带,佩有弯刀,那弯刀刀形如月,是唯有左右亲王与国主可佩的金刀。这男人正是瑶郡主的父亲北汉右亲王,谈崖刀既不行礼也不多言,只道:“秘谍来报,蓬莱岛主已离开南楚向秦州去,此时应该已到秦州。”
?右亲王年过花甲,久在军中,秉性刚烈,此时怒道:“南人的宗师高手已经来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一个人的承诺能和国家比吗?你要眼睁睁看着我们北汉的勇士死在南人的高手手下,却不出一份力!你要眼看着南人一直打到雁然山下,要看我们的牧场上都是北汉人的尸体吗!”
?他的须发都颤动,目眦欲裂,却犹如老了十岁。他的次日破晓时分,右亲王来到神人殿石室外,珠珠子儿沉默无言地恭请他入内,神态凝重,眼角似有泪水,双手捧着一只长玉盒,室中传出一个语声,是用北汉语嘱咐她:“今后好好过日子。”
右亲王眼皮一跳,顿觉不祥,大步迈入石室,只见他的女儿面色苍白,唯有一双凤目熠熠生辉。她仍穿着五色孔雀裘,宝蓝碧绿金黄三色交织闪烁,雀裘及地,自双肩披开,掩去双臂,裘衣下却是绛红的衫裙。裙上毫无纹饰,仅有一片红,猩红如血,刺目惊心,更映得她颈项与面庞极其苍白,姿容端艳,却如日光一照就能融化的雪。右亲王闻到这石室内气味,眼前都是茫茫血色,仿佛老眼中流出血泪。他在他的女儿身上看见血,漫天的血泼来逃避不开。这花甲老人竟踉跄退后,悚然颤抖地指她,悲怆道:“你——!”
瑶光姬眼睫颤动,却没有一颗泪珠。她缓步上前,深深地跪拜下去,面色却异常平静,血顺着雀裘点滴落地,她站起身来,道:“女儿不孝。”
她的老父已如一尊石雕铜塑生在石室内,一丝一毫也不能转移,只听她的足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右亲王背光闭上眼,眼角淌下热泪,不多时已老泪纵横。神人殿外,北汉宫城外围,新汗王瑶昆正在誓师。他站在最高的丹陛天阶上,穿着黑貂裘衣,卷发披散,一轮红日在他身后升起,日光使他的轮廓英俊得宛如神人,肌肤也如鎏金,深邃的双眼望向丹陛阶下看不见尽头的三十万北汉勇士。瑶昆的嘴角拉高,大笑起来,他胸膛振鸣,话语从胸臆间喷出,道:“我们北汉的勇士如猛虎群狼,在你们爪下,南人只是羔羊!”
他转头看向神人殿的方向,笑容更为灿烂,道:“更何况,北汉的勇士,你们有宗师的庇护!不应有任何畏惧!”
正在此时,丹陛下疾步低头走来一个捧着一只玉盒的蓝裙侍女,北汉国主的近卫认出她是未来王后瑶郡主的贴身侍女,横刀拦住她,使个眼色,自她手中接过玉盒,珠珠子儿也不坚持,将玉盒递出,转身而去,却在转身同时思及那玉盒中是什么,一阵鼻酸,又落下一串泪。那玉盒由寒玉制成,触手冰凉沉重,侍卫双手举高玉盒,走上丹陛,呈献给国主。时不过十月,那玉盒白若凝脂,盒内冷香隐隐,透出几许红梅艳色,仿佛一盒冰块中冻着几枝红梅。那玉盒没有轴和锁,不能打开,而是自上方从左向右推开。待那玉盒朝上一面的玉板被抽出,北汉国主瑶昆竟惊愕失手,玉板坠地碎成两半,他的手死死抓住打开的玉盒,心痛愤恨,然后又颓然后退,一下子滑倒。征服天下的宏图霸业已成泡影!盒中是一条极为优美的手臂,自肩下截断,白如玉石,手指尤为修长匀称,如冻在雪中的春笋。五指舒展,断口平整,肌骨分明,定是大师所铸名剑砍断。——剑是至和的佩剑分景。瑶昆犹如一只受伤被激怒的猛兽,抬起眼来巡视,满是恨意与杀机的眼睛定在一个不断走近的人影上。那人一袭孔雀裘,笼住双臂,断处的血虽已被点穴凝住,但衣裙与雀裘上沾染的血点滴垂落,她走过处,每一二尺便有一点殷红痕迹。瑶昆声嘶力竭道:“为什么!”
那玉盒摔下丹陛,震出裂痕,雪白的手臂自阶梯上层层滚下。他怒火所指之人却只淡漠地看向他,在红日初升,万物披上红光之时,仍面孔苍白不见血色,唇色也只余浅红。她道:“如我促成此次南征,从此之后,我将再无法出剑。”
声音虽平,却随北风吹到每一个人耳边。她自断一臂,残疾之人不可为王后,骤然残疾,也修为大减,不能从军出征。她不能从军出征,瑶昆无所依恃,就不会出兵。孝和忠与她的道不能两全,她不为国效力,不孝不忠,便以骨血偿还父恩,以郡主之位归还国恩,分景剑是师门所赐,也不再厚颜持有,在她离开石室之初就已经悬挂壁上。如今除此身外再无一物,就连多年修为也舍弃大半。瑶昆怒极反笑,嘶声道:“你是我北汉人还是中原人,中原人贪生怕死,不敢应战,你竟为中原人背弃北汉!”
中原的天子与北汉的国主都高高在上,可以为建自己的功业叫千万人去死,但这千万人谁又想死?谁又想战?人心厌战,人同此心,何分南北。他只看见中原人畏战,却又何曾想过,他派遣赴边境的北汉人畏不畏战,今日这宫城外三十万人又畏不畏战。她平淡道:“无论南北,人皆不愿死。”
瑶昆只觉胸中有一团火,烧得眼前尽是血光。他最爱之人,却用斩断她手臂的一剑,椎他的心流他的血。他狂怒又觉可笑道:“天下本来就到了该一统的时候,不是他中原天子把我献俘太庙,就是我们北汉猛士纵马踏平楚宫!古往今来,史书上都是这样写!你能阻我南下一次,又能将这大势拖住几年?该死的人总是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