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此剑,无此剑,延秦公主为秦州也好,东吴也罢,都是要嫁到南楚的。弥弥本无选择。田睦变出一柄纤纤送到她手上,或者便是年轻吴帝今生唯一一次,耗费心机许胞妹以片刻虚无缥缈的安慰,圆她一个苦求不得的江湖梦。乐逾如何能够点破。他道:“下次来我给你带一样东西。”
而此时,东吴会馆外,巍巍宫城内,静城王走出仙寿宫。十余名浅色宫裙的婢女止步侧身行礼,他不理不应,匆匆走过。含香殿地基极高,重重楼阁多用石料,通明如玉,香雾缭绕,如仙宫宝阁。静城王并未用膳就辞去,走得很急,在御道上便上了马。楚帝兴建上安宫一事本是交由寿山王督办,如今职权分了一半给静城王。他尽心尽力居中协调,楚帝很是满意。萧尚醴才协理此事半月,就得到数次嘉勉。而他此次进宫侍坐,却是另有所求。编钟玉磬声里,舞姬翩翩起舞,小静城王在楚帝与容妃面前平静道:“儿臣有意求娶东吴延秦公主为妻。”
言辞之间殊无喜色,却是心意已决。容妃指尖颤抖,疾转身来,差点打翻宫娥奉上与她净手的玛瑙盏。楚帝却笑道:“哦?寿山王也对寡人这样求禀。他吴国田氏真养出个叫寡人年轻气盛的儿子争夺的好女儿。女儿只有一个,如何配寡人的皇子两个人?”
容妃压下惊惧,婉声道:“陛下,不要理醴儿胡闹。静城王年纪还小,哪里就真的要娶妻了?无非是孩子心性,做不得数。”
萧尚醴并不知母亲为何畏惧,但自他记事起,母亲从来谨小慎微。她是周朝帝姬,身份本来高贵,又自十六岁起,得盛宠三十年不衰,可父皇的元配卞皇后去后,后位空悬,父皇几次三番有意立母亲为继后,都被她再三地固辞了。初次请辞时,甚至素衣脱簪待罪,使父皇心疼震怒,奔出宫苑阻拦。勃然作色令她禁足思过,又朝令夕改,反而临时召七位太医入宫会诊,唯恐她为暑热所侵。静城王低声反驳道:“在母亲眼里,孩子自然永远是孩子。”
见楚帝并无不悦,才出席拜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儿臣愿与六哥来个君子之争,任延秦公主挑选她的如意郎君。无论选中六哥,或是堂兄弟,儿臣绝无怨言。”
楚帝握着容妃的手,将她紧攥的玉掌推开捂在手中,道:“爱妃,醴儿长大了,注定是要越来越像寡人的。静城王,敢不敢告诉寡人,你为什么而求娶延秦公主?”
要娶延秦公主,自然为娶秦州边陲要地,七万雄兵。萧尚醴眼前画面飞掠,想到太子哥哥之死,想到母亲以泪洗面,多年来夙夕忧惕,想到英川王齐阳王之争,元月宴上自己遇刺,想到阿嫂面如雪色对他说:“去蓬莱岛……”
想到北汉磨剑堂与他结下的仇怨,想到春雨阁主人示好,想到寿山王步步紧逼,近日涉足政事的不易,想到他不曾倾心却必定要娶,难免愧对的延秦公主。唯独不敢想那位凌先生,想与他有一对情蛊牵连,叫他一思及此,既恼恨又欢喜的蓬莱岛主乐逾。萧尚醴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冷下来,凝结严实。他要走一条不能回头的路。不为任何人,是他自己要走。楚帝仍居上座,目光沉沉笼罩着幼子。静城王出神思索之际浑然是个玉雕的人,双唇端丽,却只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静城王离去后,容妃独坐,神情似是失望茫然。季女史担忧不已。楚帝只端起青玉盏饮着酒,道:“醴儿最肖似寡人,当年寡人在周天子洛池行宫鹿苑中初见你,你风筝落水,站在湖畔,还不及如今那田氏小女的年纪,寡人便知你终究是要嫁给寡人,为寡人生儿育女的。爱妃,你说,若是寡人让醴儿如愿以偿,他与田家的女儿到如今寡人与你这般年纪,可会相敬如宾如你我?”
容妃此时天人交战,醴儿赤子之心,怎么能像他,怎么会像他?睫下滚落一行泪,楚帝猛地掷下酒盏。簇拥在帝妃二人身侧,打扇切鲜果侍奉的宫娥跪倒一地,容妃立即改颜强笑:“陛下……是臣妾眼见醴儿也到了知慕少艾之年,一时有些感怀……”
“你的感怀?”
楚帝哂笑,“感怀还是惧怕?真是讽刺,寡人数十年的枕边人,六宫倾羡的宠妃无时无刻不对寡人心存畏惧,战战兢兢!”
他一手捏住容妃的下颌观她泪痕,季棠膝行叩首:“陛下,求陛下息怒!”
宫人跪拜不敢言,楚帝道:“酏儿死后你求寡人不要让醴儿涉入朝政党争,如今不是寡人要他争,是他自己要争。你这做母亲的也要拦着?”
容妃面色死灰,楚帝大笑着放开她,“你究竟在怕什么,寡人不知道,但寡人有兴趣知道,若是寡人将天下给了你的儿子,你还怕么?”
语罢一拂袖,不再多看地走去殿外露台,近身的宫娥,在外侍候的太监,如云骤散走了大半,衣锦摩擦,屐履磋磨之声不绝于耳。容妃半委于地,被宫娥众星拱月一般扶起,远远地望着静城王离去的方向,面上无尽心酸哀愁。季棠女史快步上前搀扶她,另有一个侍女奉上一只檀香木匣,季女史禀道:“昭怀太子妃送了抄录的经书来。”
这一日稍晚,宫中女官至春芳苑送容妃赐下的糕点鲜果,并宫中暖房几样罕见花卉。辜浣府上的史宜则本是宫中女官,当下代昭怀太子妃依例谢了礼,轻步入内,另有侍女为她掀起一层湘妃竹细帘,裙裾下绣履悄然走了一时,这才绕过一重博古架,到了辜浣床榻前,附耳道:“仙寿宫有消息。”
辜浣瞑目拥衾,这时颤颤地睁眼,柔声道:“留给我看。把药端来。”
待见了卷在一截做成花枝的铜管里的信笺,读过细密蝇头小楷,侍女云雁也端药来与她饮。她含着蜜饯问:“那位殷大夫近日可还安稳?”
史宜则点火折子在一只银香托里燃了信纸,立即道:“那位殷大夫给留在片玉斋伺候的女孩子挨个诊了一圈,这会儿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套皮影,正在给她们扮皮影戏。”
辜浣安静一笑,嘱咐道:“还是要好好看着,对凌先生也有个交代。”
窗外廊下,花瓣纷落,几只雀鸟唧啾飞来,啄食一只只铜盘里的鸟食。她缠绵病榻,不觉春光已甚浓,骤然之间已有小半旬不见乐逾。这个逾弟又在哪里伴着美人呢?她想起乐逾当日道:“你不会是想报仇?这个仇你报不起!”
言犹在耳,五月暮春里饮下热汤药竟止不住周身冰冷。她僵坐许久,史宜则轻唤:“主子……”
她捻一撮仙寿宫密信烧成的灰烬,恍惚又心念已决,道:“人人到头都是这一把灰,你们不要捡好话劝我,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能像它就好了,把最后一丁点火星都烧尽。”
辜浣只当乐逾在海商会或更夜园流连于轻歌曼舞,乐逾却是回了一趟海商会,次日至东吴会馆。他立在檐上,还未敲瓦,便听闻有人沉声道:“不问而来者,是哪位?”
赫然是岑暮寒。乐逾坦然一笑,越过围墙,岑暮寒眼见是他,双眉皱起,侧身让路。弥弥正持团扇在池边看一对水鸟,园中日色鲜明,水畔多丽人簇拥她,纤秾合宜,皆作东吴宫装仕女打扮,额上贴花钿,此时挥退诸仕女,缓步上前笑道:“大哥哥!”
乐逾扶稳她的双臂,取出一串挂饰,道:“纤纤昔日的剑穗大概是这样。”
他一哂道:“时间有限,只能相似到这个地步。”
田弥弥低头细看,剑穗光彩艳丽,远胜丝织,不知是取什么材质的丝线捻线编制,打法轮结,穿金镶四宝珠。她不禁捏住红光闪动的流苏,由衷道:“大哥哥,你对我真好。”
乐逾作势捏她鼻尖道:“傻丫头。”
伸出手去想抚她头顶,只见珠钗步摇,无处下掌。二人心中都忽生几许怅然。乐逾递她一只锦盒,道:“你戴上,轻易不要取下。”
田弥弥将剑穗与团扇交于侍女,接过展开一线,盒内是一对金腕环,花纹繁琐地镂雕桃花,虽富丽也则寻常。她正疑惑,已被乐逾轻轻捉住一只手,褪起衣袖,套上金环,左右分戴,大小合宜。乐逾道:“你此番择婿势必生出风波,遇到危急,就取下两环相撞,我自会找到你,护你周全。”
他言下在她手腕上稍握,田弥弥便觉心安。乐逾这才转头道:“岑兄不会当我轻视了你。”
目光向岑暮寒射去。岑暮寒未发一言,此时只道:“谢过阁下。”
他并非心胸狭隘之人,万事以延秦公主安危为先。这黑衣男子正视乐逾,反道:“阁下愿助我家主人,却不知阁下佩剑如今何在?”
乐逾又思及颀颀戾气大作一事,尚且头痛,却滴水不漏道:“我需要时,颀颀自当出现。”
岑暮寒再打量他一阵,施礼告退。那一对相依偎的水鸟也游向池塘深处,田弥弥长出一口气,浅笑道:“岑参将总算信你是友非敌了。”
又扯着乐逾衣袖,道:“陪我一会儿。”
两名侍女抬上一只锦墩,她侧身稍坐,自一旁的金盘上的石青小盅中抓了一把鱼食喂锦鲤,乐逾站在她身侧,不多时,听她支颐笑问:“有时候我觉得我就像这池中的红鲤……大哥哥,你帮我参详参详,你说我嫁给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