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守恩看得一怔。聖上並非冷麵天子,登上帝位後仍是常有笑意的,只是笑意總像浮在眸中而未深到心底,不似眼前這般明淨純粹,比今日在永壽宮中太后郡王面前,在宣政殿內文武大臣面前,都要真切。周守恩已許久許久未見聖上如此笑過,驚怔恍惚間,竟似在暮光中看見了從前的二公子。
聖上笑,是為那花房宮女姜煙雨嗎?單就特意令她送花到松雪書齋,和此刻吩咐送藥膏的事來說,聖上對這少女就不尋常。聖上素來不耽於女色,此前可從未對女子有過特別之舉。
那姜煙雨模樣底子是很好的,周守恩避在西偏房時偷偷看過,就不由心想,聖上是否有將這宮女納入後宮的意思。然而聖上是天子,有這想法昨夜直接納了就是,何必今日又讓送花又送藥膏,周守恩不明聖意,遂也不敢亂提建議,就只依聖上吩咐,在離開松雪書齋時,將這盆紅山茶,抱回了清晏殿。
慕煙回到西苑花房不久,就有人送來塗手治凍瘡的藥膏,和一方雪白絲帕以及繡繃繡線等刺繡用物。慕煙自然以為這是永寧郡王蕭珏派人送來,就在晚間對著那張山茶畫,專注在帕上繡青葉茶花。
被秘密幽禁的那些年裡,慕煙為使自己不至在漫長孤獨的囚禁里神智失常,每日盡力找事予自己做,不僅學會了自己與自己下棋等,還將自己曾經並不擅長的刺繡等事,漸漸習得純熟。小時候她動動繡針就會扎破指頭,而現在,繡枝山茶花對她來說是件易事。
手下茶花漸漸成形時,慕煙執針的手,卻滯了滯。這方帕子,明日是要予蕭珏的,曾經她第一次動繡針就是為蕭珏,小時候的她,讀到書上的「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之句,就想給她將來的駙馬繡個香囊,然而年幼的她繡工薄弱,那香囊上的綠萼梅繡得歪歪扭扭,仿佛被風吹折得東倒西歪。
她小時候被父皇寵嬌了,做事也沒耐性,未想著磨練繡工真心繡好一隻香囊再給蕭珏,就將那隻歪扭的香囊送他,說這是她與他之間的信物,要蕭珏好生保管,不能污損遺失。
清秀的男孩雙手接過香囊,鄭重點頭答應,說會珍藏一生。他那樣說,倒叫她不好意思起來,她也知她繡得難看,就忸怩著問他為何這樣認真,年幼的蕭珏看著她道:「因為這綠萼香囊的一針一線,都是公主殿下的心意。」
那時香囊上歪歪扭扭的綠萼梅,一針一線繡的都是心意,而現在,繡帕上漸漸成形的山茶針法細膩、色彩明秀,卻一針一線都是利用蕭珏的心機。
父皇說為她挑了個駙馬時,年幼的她並不開心,還和父皇賭氣使了好幾天小性子,可當那個男孩從魏博地界來到燕宮時,她見他面色雪白,雙眸墨濃如漆,潔淨而柔和,仿佛是她昨夜在雪地里堆的雪人活了過來,心裡一下子歡喜起來,拉著他的手帶他去看她宮中的梅花。
她對蕭珏有著小女孩的喜歡,她愛拉著他在燕宮裡到處玩,與那時的蕭珏在一起時,她的心總仿佛沉浸在澄澈溫靜的春水中,不會似今日,當他朝她傾身低,幽聲問她是否信那傳言時,仿佛有可怖的陰影沉沉籠罩在她身上。
世事蒼茫,曾經的雪人已被漆墨侵染了,她自己也是。
第6章
深夜孤寒,與窗邊繡帕宮女相伴的,唯有她腳邊的幽影和天上的冷月。同一片寒涼月色下,皇城重明宮濯纓館中,蕭珏正倚欄而坐,欄外池裡有未拔去的殘荷,夜風過時,月影粼然幽映在枯葉殘枝相交的泠泠波紋里,如褶皺的暗花紗,寂然淹沉在冷冽的寒塘深處。
去歲秋時,此間紅蕖裊裊、翠葉如蓋,而今眼前一池殘枝寂寞,宛是歲月凋零後一支無言的輓歌。蕭珏默然凝望良久,垂目看向手中的一隻綠萼香囊,這物事他已塵封匣中良久,許是因近來心緒繁沉,今夜又不由啟匣將之拿出。
多年前他在燕宮中時,身份不僅明面上是燕帝為清河公主擇選的駙馬,是燕太子的伴讀,暗地裡其實還算是魏博來的質子。不過年幼的清河公主被父親與兄長嬌寵著長大,並不懂得這些,就只當他是她的未婚夫,日日視他如小夫君。
她幼不知事,無憂無慮,每日裡只是同他玩鬧,而他自然難如她那般。遠離親人故土,隻身來到燕宮的他,面對表面寬仁實則多疑寡恩的燕帝,自知真實處境如何,心境如履薄冰,也在起先,並未將那駙馬之說放在心上,僅是視她為公主而已。
可天長日久的相處中,她漸漸融化了他心頭的封冰。他生母在他記事前就已去世,她告訴他,她也是這樣,還在襁褓中時母親就已不在人世,她為她和他的母親抄佛母經、放河燈,說他們的母親在天上可彼此作伴,似尋常貴婦交遊閒話,並不孤單。
她心思輕靈,常有許多古靈精怪的念頭,一次忽發奇想,說要按志怪古書里記載的法子飼養金翅雀,這樣金翅雀就會長成傳說中的金翅鳥,她就可乘騎著飛出宮城。
年幼的女孩不諳世事,不知燕朝早就積重難返,天下並不太平,不知燕宮雖拘束了她,卻也好好地保護著她,他對她道:「你一個人要飛去哪裡呢,外面有許多的危險。」
他這話沒能擾了她的奇思,反使她瞪大了眼睛瞧他。「怎會是一個人呢」,她望他的神色驚奇不解,嬌甜的嗓音如鶯囀嚦嚦,「你要陪我一起啊,書上說做夫妻的人,應該要比翼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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