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烦闷,垂头丧气地拿脚尖在地上画圈,余光朝谢景臣一睨,居然瞥见他眉间蹙着朱砂似的一点。她一怔,定睛细望,只见他眉心的位置果然凝着一抹淡淡的猩红,眼风流转时似能牵扯出一江的风花雪月,冶艳得惊心动魄--是她唇上的胭脂!阿九想发笑却又不敢笑,只能硬生生憋住,使得脸上的神情变得格外怪诞。先帝在位的时候宠爱婉妃,曾亲手为她点桃花妆于眉心,风雅情事传为一时佳话,连带着桃花妆也盛行过好长段时日。谢景臣五官极精致,如今眉间一点红,乍看还真有几分倾国美人的风流韵味。她觉得滑稽,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瞧,他被看得不高兴了,皱眉乜她:&ldo;有什么好看的?&rdo;阿九没打算告诉他,因只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两声,头转到一边去抿嘴笑,似乎心情大好,口里自言自语地嘀咕:&ldo;简直太好看了。&rdo;谢丞相平日里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饲爪牙驭虎狼,该是时候吃吃瘪了。一个大男人顶着点胭脂见人,还是他这样的身份,还真是想想都有趣!阿九侧首,嘴角挂着盈盈一抹浅笑,淡雅清新,像山间一股舒朗的风,能吹起片片涟漪。她的笑容映入眼中,没由来地使人心神微漾,他唇畔噙着一丝笑,很快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旋身坐回桌案前,瞥她一眼,又看了看墨台。阿九不愧是相府的丫鬟出身,转眼便明白他在示意什么,因走到桌案前继续重操旧业。右手带着伤,只能拿左手使力,她小心翼翼将墨锭立在砚台里徐徐地磨,一面拿眼瞧他誊在宣纸上的佛经。太后宫里的佛经都是拿梵文写的,她不认得梵文,努力了半天一个字也没看懂,不由感到无趣,视线一转看向谢景臣,他垂着眼写字,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白璧无瑕的半边脸,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有轻微地起伏,却并不违和,像连绵的山峦。阿九眨了眨眼,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正思忖着,那头的人抬起眼来看向她,面色淡漠如水,沉声问:&ldo;殿下对臣很感兴趣?&rdo;她被呛了呛,目光望向他,满脸的不可置信,不明白这个向来清高倨傲的人怎么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偏偏还用这样正儿八经的口吻!她有些不能理解,暗道这人今儿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样样不按常理出牌?只好皱了眉反问回去:&ldo;大人怎么这样说呢?&rdo;谢景臣并不急着回答,瞥了眼一旁的椅子让她坐,随后便在她面上细细端详起来。阿九僵着身子任他打量,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道:&ldo;大人总盯着我看做什么?&rdo;边说边拿手背蹭了蹭面颊,狐疑道:&ldo;我脸上有脏东西么?&rdo;他一哂,眉间朱红晃得人眼花缭乱,忽然倾身朝前,向她欺近几分,淡淡的暗香霎时由寡及浓,分明是清冽的气味,这时却烈得像酒。阿九没料到他会突然靠近,只觉呼吸都一错,身子不自觉地往后仰。&ldo;别动。&rdo;谢景臣的声音极轻,柔和得像是怕惊碎一场梦,她浓长的眼睫有轻微地颤动,澄澈的瞳孔中映入他无懈可击的面容,由远及近。未知的东西最可怖,因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所以才格外忐忑。阿九浑身僵得像块石头,瞪大了眼看着他,却见他的手伸了过来。那指尖的温度仍旧和记忆中相同,冷得教人发抖,仍旧一成不变。从她的光洁的面上拂过,轻柔却暧昧。胸口那地方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出的气息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清香,薄薄地吹拂过她的鼻头,分明冰凉如霜雪,却像在她的脸上点燃一把火,唰一下燎了原,烧得人脑子发胀。阿九红着脸定定望着谢景臣,目光怯怯的,像小鹿的眼睛。从没见过这样的他,这副模样太陌生,陌生得让人害怕。她听见自己的胸腔里头震天似的鼓雷,轰隆隆,轰隆隆,一声声,似乎下一瞬间便要从嗓子眼儿里囫囵蹦出来,一时间连手脚往哪儿摆都忘了。掌心里早汗湿了一片,滑腻腻的像是抹了花油。在他方寸之内,她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生怕一眨眼他便又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然而他在下一瞬退开了,幽冽的气息浮远,她绷直了许久的身子终于稍稍松懈,呼出一口气。时近晌午,日头渐渐大起来,院中青木交映,投落进几丝斑驳疏影,将好横亘在他眉目间。光影迷离中是他如渊的眼,清正的,淡漠的,仿佛从不曾兴起丝毫波澜。侧目看着她,如往般疏离,无悲无喜。阿九怔忡,若非脸上依稀残留他指尖的凉意,她几乎以为之前种种不过是自己发了场白日梦。是时他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了,那紫毫蘸了墨落在宣纸上,口里漠然道,&ldo;若实在觉得无趣,也不必留着了。&rdo;她听了一愣,愕然道:&ldo;大人是说我能走了么?&rdo;他眼也不抬地嗯一声,两指捻了经书缓缓翻过一页,口吻依然冷淡:&ldo;研墨讲究个力道适中不急不缓,&rdo;说着一顿,目光扫过墨台,终于舍得朝她投来一眼,&ldo;殿下还是养尊处优为好。&rdo;什么养尊处优,这人分明是在拐弯抹角地说她墨研得不好!阿九觉得有些生气,之前千方百计让她留下的人是他,如今赶她走的也是他,嫌她研墨笨手笨脚,她又不是个左撇子,还能将墨磨出朵花儿来么?她忿忿不平,想争辩,话到嘴边儿却及时刹住了脚,当即被唬了大跳--近日来她的胆子似乎太大了,居然生出同谢景臣顶嘴的念头!她在心头骂自己,他喊她一声殿下是人前功夫,虚张声势唬唬太监宫女还行,在他面前摆谱,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儿了么!这么一想火气霎时消了个一干二净,阿九低眉敛目朝他应声是,一副恭敬柔顺的丫鬟样。面上的神色是平静的,眼底的目光是漠然的,她在刹那之间从活生生的一个人又变回了行尸走肉。过去的十五年从没活得像个人样,当了几日高高在上的帝姬,似乎能令她忘了自己曾多么卑微。然而人活在世上,贵在有自知之明,她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得意忘形这种事,有一回便不敢有第二回。他将她脸上的神态一一收入眼底,目光往下去看她的一双手。寻常女孩子难过了便娇滴滴地哭,阿九却不同。她不是个软弱的人,从不善于渲染悲戚,记忆中他从不曾见过这丫头流泪,便是蛊毒发作也只会咬紧了牙关苦撑,她发泄苦难的方式更是特别。果然,那双手十指拢得紧紧的,用力到骨节发青。他唇抿得紧紧的,有什么东西刺破经年不化的霜雪直捣进心底,打得人措手不及。是时她已经转过了身,却听见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喊她的名字:&ldo;阿九。&rdo;闻言,她顿了步子回头看他,神色平静,道:&ldo;大人还有什么事?&rdo;斑驳的树影烙在他的面上,隔得不远,然而半明半暗中他的神色模糊不真。就这么干等了半晌,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她皱起眉,试探着喊了一句:&ldo;大人?&rdo;谢景臣那头沉默良久,半晌才微合了眸子,揉着额角低低道:&ldo;没什么,回去吧。&rdo;阿九哦了一声,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闻言也不再留,径自提了裙摆跨门出去了。纤瘦的身条子转了个弯没了踪影,他睁开眸子觑了眼墨台,复取了巾栉在眉心处轻轻揩拭,眼角徐徐浮上丝寡淡的笑纹。到底是个十五的丫头,什么都写在脸上还以为能瞒天昧地,真是个傻子。从慈宁宫出来,自有一众宫人对掖着双手恭送行目礼,只是这回的目礼似乎太过了些,一个个的恨不得把眼睛长她脸上,直看得阿九心头发毛。一来二回地还能强挂着笑,次数多了就就有些招架不住。她皱起眉,心道这慈宁宫的人怎么都古里古怪的,可劲儿盯着她的脸看不说,那面上的神色还一个比一个古怪,真教人瘆的慌。她瘪起嘴,脚下的步子也愈走愈快,好容易出了宫门儿,外头等了许久的人赶忙迎上来,边走边疑惑道:&ldo;不说说殿下要留下来替太后誊经书么?怎么……殿下的脸是怎么回事?&rdo;方才隔了太远瞧不真切,人到了跟前儿将碎华轩的宫人都给吓了一跳。钰浅拉了阿九的手在她面上打量,只见那白生生的脸蛋儿上横着一道黑漆漆的墨渍,斜斜地画过去,怎么瞧怎么滑稽。钰浅到底是掌事姑姑,一贯稳重内敛,可金玉却噗地笑出声儿来,拿捂着嘴嘲笑她:&ldo;殿下脸上画的什么风景,跟个花猫似的!&rdo;花猫?阿九一愣,显然没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拿手背往面颊上来回蹭,不解道:&ldo;脸上?我脸上怎么了?&rdo;那墨迹被她一通乱捂变得乌七八糟,在下颔处绵延成一团黑,远看去就像长了半边脸的络腮胡子。金玉看不下去了,憋着笑上前几步,抽出手巾替她揩脸,压低了声音打趣儿她:&ldo;殿下替老祖宗誊经书,想必尽心竭力,字儿都写到脸上去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