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哭,然而心头刀扎似的难受。重重合上眼,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说到底还是她没用,当了帝姬又怎么样,凭着一个头衔能保护自己罢了,其余还能做什么?她无权无势,背后无所倚仗,只能含冤莫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受屈打!动手吗?救她们吗?可是不行,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她必须咬紧牙关忍下去!阿九双膝一弯朝皇后跪了下去,沉声道:&ldo;欣和知罪,母后放过她们吧。&rdo;皇后闻言一笑,手略抬,&ldo;行了,住手吧。&rdo;说罢低头看跪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尖利的护甲挑起她的下颔,端详那张花容月貌,只觉刺眼异常,未几又半眯起眸子沉声道:&ldo;早认了多好,也省得这两个丫头受皮肉之苦。去领罚吧,帝姬。&rdo;有老祖宗授意,岑皇后心中自是有恃无恐。这紫禁城里什么都讲究个身份,她是一国之母,比良妃大,她的女儿是嫡公主,比这个庶出的帝姬大,再者说,她们母女背后还有太后老祖宗,太后可比皇帝还大。对老祖宗大不敬,这么个罪名压下来,便是万岁回宫后知道了又如何,还能与老祖宗过不去么?堂堂的帝姬,从坤宁宫出来却像是被押解的凡人,一左一右跟着两个面露凶相的太监,仿佛随时提防她逃跑似的,眼风刀子似的刮在她身上。金玉和钰浅如今都是残兵败将,几棍子下去从臀股一直痛到太阳穴,见帝姬被押走,相互搀扶着追上来,有气无力地喊:&ldo;殿下,殿下等等,咱们陪你一同去……&rdo;阿九眼风一斜,漠然道:&ldo;回碎华轩,传太医来,若我回宫时你们还没上药,便治你们抗旨不尊之罪。&rdo;两个丫头都在流泪,拿手背不住地揩脸,金玉抽泣得格外厉害,道:&ldo;奴婢不走,殿下上哪儿奴婢都跟着您……&rdo;&ldo;胡闹!&rdo;她厉声地斥,摆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恫吓她们:&ldo;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么?别人欺负我这个帝姬,如今你们也不听我的话了?&rdo;两人被堵得没了话,担心再跟上去真令主子生气,只好驻足不再朝前,看着那道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迎着烈日朝英华殿的方向行过去。股后的疼痛钻心彻骨,然而金玉无暇顾及了,歪着身子不住地哭,朝钰浅道:&ldo;怎么办哪姑姑,这鬼天气,皇后又是铁了心要折腾帝姬,这一跪什么时候才能回来……&rdo;钰浅着急得不行,哽咽了两声道:&ldo;我也没主意。皇后是国母,如今宫里最大的主子就是她,咱们俩都是拿膝盖走路的奴才,能帮着帝姬什么!&rdo;&ldo;如果本宫是你们,这时候就不会在这儿说些无用的话。&rdo;背后传来个端丽清冷的女声,两个丫头愣了愣,回首去看,只见一个容光照人的女子扶了宫人的手施施然而来,想要行礼,可身上的伤痛得厉害,只好崴着腰杆儿不伦不类地福个身,道:&ldo;参见容昭仪。&rdo;容盈的面色漠然,垂了眸子,目光从两人的面上扫过去,淡淡道:&ldo;帝姬大祸临头了,当奴才挺身护主无可厚非,只是太笨了。&rdo;钰浅眼珠子转了一圈儿,俯首道:&ldo;请娘娘明示!&rdo;容昭仪略勾了唇角,挑眉道:&ldo;除了圣上同良妃,你们就不知道求谁了么?&rdo;太阳就在头顶,没命似地炙烤天地,似要在方禁宫中燃起一把熊熊烈火。英华殿历来是诵经祈福的佛堂,前头的空地宽广无际。滚烫的是青石铺成的地,挨一下,似能活活烫下人的一层皮。丹陛上是日晷,两旁陈设丹鹤铜龟,宏宏庞庞。阿九端然走到空地中央的位置,膝盖一弯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前方。月台下,入目的只有长长的石阶,一眼望不到头。她的影子是倾斜的,长长地拉成一条线,纤瘦,而又有几分沧桑与悲凉。两个看守的太监相视一眼,慢慢悠悠地踱到树荫下站定,其中一个方脸的摸了摸下巴,望着帝姬皱眉道:&ldo;哎,太阳这么大,帝姬身娇体弱的,不会出什么事儿吧?&rdo;&ldo;怕什么?&rdo;另一个嗤了声,抚着腰上的绦环牙牌道:&ldo;咱哥俩只是奉皇后的旨意办事,再者说,她自个儿摔了白玉观音,怪得了谁?&rdo;那方脸的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话是这么说,可主子的心思谁摸得准呢?他们奴才的命,在贵主们眼中比烂泥巴还贱,要帝姬真出了什么好歹,皇上良妃怪罪,谁能保证皇后不会把他们俩推出来当替死鬼?因道:&ldo;我看哪,咱们还是得看着点儿,罚跪归罚跪,可不能让她真怎么了。主子们心思难测,咱们算个什么!&rdo;那把玩牙牌的也跟着颔首,附和道:&ldo;唉,所以说,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投胎那一关,出身好比什么都好,其它什么都是虚的。&rdo;炽烈的太阳当头照,阿九身上的衣裳全都被汗水打湿了,黏糊糊地粘在身上,教人浑身不舒服。然而她却面无表情,平静地承受着一切,像一座没有生气的雕像,偶尔几滴汗珠子顺着下颔滑落,滴在地上开出花。天色渐暗,日头的气焰总算消下去。干站了这么久,两个看守的太监都有些熬不住了,此时远处行来一个人影儿,两个奴才半眯起眼去看,近了认出是娉婷,连忙呵腰揖手道:&ldo;娉婷姐姐。&rdo;娉婷嗯一声,随意道:&ldo;宫里还有一大堆的活等着你们干,跟我回去吧。&rdo;&ldo;是是,&rdo;两人心头一喜,忽然又想起了那个还在罚跪的帝姬,因试探道:&ldo;那欣和帝姬……&rdo;&ldo;随她跪着吧。&rdo;娉婷轻描淡写地撂下一句话,说完便旋过身,带着两个太监去了。昼夜交替的时辰,暮色蓝得偏黑,却又并不浓郁,显得稀稀薄薄。不多时便开始落雨,起先还细润,没多久那雨势由小及大,渐渐有倾盆之势。无遮无掩,雨串子肆无忌惮地砸在身上。阿九只觉得脑子晕得厉害,努力想将眼睁开,然而眼帘上尽是雨水,视线中的一切都像是蒙了纱。膝盖痛吗?应该是痛的吧,只是她已经麻木了。恍惚间想起在相府时被谢景臣罚跪,和今日的情景竟然出奇地相似。疲乏同困倦充斥了全身,她皱了皱眉,好累,怎么会这么累,累得她想一睡不醒。眼前蓦地一黑,她的身子重重地往一旁滑倒下去,隐隐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似乎在她身旁停了下来。冰凉的指尖触上滚烫的颊,一片虚无中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她脑子里是全团浆糊,迷迷糊糊睁眼看,口里无意识地呢喃出一句话:&ldo;你终于来了……&rdo;☆、41|413家渡珠幕连绵,英华殿中似乎有人叩响洪钟,空响袅袅,像是超度亡灵,散落在这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带着一种冰冷绝望的意境。冲刷不休的瓢泼大雨,似乎要在一夜之间洗干净这座禁宫的罪与恶。穹窿上头是电闪雷鸣,轰轰隆隆的惊雷大作,间或有一窜火星子扯过去,打亮道白生生的光。狂风暴雨中有人疾步而来,到了跟前低头看,帝姬躺在地上,孱弱的身形在一望无垠的空地上显得渺小无依,脸色煞白,死气沉沉。心像被什么狠狠扼住,又像被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一下一下又密又重,那是阿鼻地狱的酷刑,鞭笞在三魂七魄上,要让人永不超生。&ldo;……&rdo;薄唇紧抿着,稍一松开便轻微地发颤,谢景臣弯下腰揽她,将那副娇小的身子半抱进怀里,那样的瘦弱,肩膀硌得人生疼。他的眸子掩得极低,喊一声她的名字,嗓音沙哑得像磨出了血丝儿,&ldo;阿九……&rdo;声音太低,她在一片混沌中什么都没听见。太累太疲乏,浑身上下连最后的气力都要没有了,然而不知为什么,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形的东西在驱使,鬼使神差一般,她用力地掀开了眼皮。浓重的水雾萦在眼前,眼前的世界是迷蒙荒芜的一片,她半眯起眼,依稀看清眼前是副人脸的轮廓,影影绰绰,像不甚真切的梦。耳畔隐约传来钟鸣的声音,寂寥而凄迷,教人分不清梦境与人世。有人来救她了么?她不大确定。年轻姑娘家总爱幻想英雄救美,阿九却从来不。人说越卑微的人命越硬,这么多年来,从淮南的城隍庙到京都的相府,从孤苦伶仃的乞儿到乾字号的阿九,她什么样的苦难没经历过,什么样的罪没遭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尔虞我诈自相残杀,多少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靠的都是她自己。恍恍惚惚间,阿九想起在相府时被人追杀,那彩面戏服的男人从天而降,纤尘不染,濯濯其华,简直就像人间救苦救难的神明。不知怎么的,视线中的一切忽然又清晰了几分,她趁机定睛望,那却是谢景臣的脸,近在咫尺。他面上却全是雨水,乌黑的发湿漉漉地贴在耳际,丝毫没有了平日里的方正齐楚高不可攀,甚至有几分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