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原來不是大剡人啊。」掌柜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心裡放鬆下來。那就是根本不了解涿下城的酒肆,而不是對天香樓有什麼意見了。但對方選中天香樓的原因,也只是因為位置麼?位置好能幹什麼,方便看風景嗎?又有什麼怪人,喜歡坐在同一張木椅上,對著根本毫無變化的街景,一連看了三天?
「涿下城的景觀,最好是看燈,」掌柜的卻又好奇起來,「可您一入夜就走了,有什麼好看的呢?」
「白天坐坐,晚上還得回去呀。」青衣公子笑了笑,「我還以為掌柜是嫌我占座的時間長,來趕我走的。」
「不是不是,」掌柜這才想起來自己上樓的緣由,迅從懷裡摸出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遞上前,「這是指名給天香樓二層雅座貴客的信函,我們思來想去,也就只有公子您一個人了。」
青衣公子挑了挑眉,伸手接過信件。
只讀了兩行,臉色卻微微地變了。
年輕人站起身,閒逸的氣息蕩然無存,長眉向下壓去,沉聲道:「掌柜的,結帳。」
剡歷三十二年開春,宿州。
古樸的舊殿堂,高窗外是皇城的街道,冰雪半化,斑斑點點的白色。因為地勢太高,街上的車馬行人都成了一道道遙遠的模糊身影。再遠處,綿延著雪原的山。山腳大概已經冒出了芽的尖,牧民們很快就要從冬牧場遷移至春牧場。
他看見秦鑒瀾就坐在那扇窗前,毫無形象地張著朱唇,往口中拋宿州特產的玫紅色漿果吃,吃完卻蹙起好看的眉,整張小臉皺成一團。他看得揪心,想問她說鑒瀾,是不是和剡都的差太多,不合口味?畢竟這是他小時候跟著額吉,在草原上最喜歡吃的果子,酸酸甜甜的卻一結就是一片,足夠孩子們邊吃邊聊大半天。他只是想讓她也嘗嘗自己喜歡的事物,卻不知道會不會惹她生氣?
還沒開口,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跳到她耳邊,見到一抹晃蕩的深碧,才略覺心安。
他站起身,突然衝動地想走過去,最好是握著她的手,問問她近來怎樣。他模模糊糊地感知到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又仿佛他們昨天才分別。或者他其實根本沒想到這些,只是本能地想要傍近她,那雙翦水秋瞳在天光里美得觸目驚心。
他剛要邁步,雙腿卻沉重得像是灌了鉛,根本邁不開。這下輪到他起疑心,他抬起頭,望著窗前身段窈窕的女子,猛然發現那些彎彎曲曲的輪廓,逆著光,邊緣淡淡地消散。
秦鑒瀾像是一滴水珠,融入了背後的高空。她的五官愈加模糊,整個人漸漸融入白光,離他越來越遠。
就仿佛……正在淡出他的回憶,他的腦海,他的生活。
……不要。不能。不可以。
我不允許!
賀子衿擰著眉毛,緊閉著桃花眼,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翻身,睡得很不安穩。
半透明的床帳,其中只躺著一個男人,那襲銀紋玄衣掛在帳外。一夜噩夢折騰,他原本就沒睡好,這會涼意的晨風從窗口湧入寢殿,賀子衿在睡夢中狠狠地打了一個噴嚏,大汗淋漓地坐起身,恍神了好一會,這才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窗外響起咕咕的叫聲,男人舒展了一下精瘦的腰背,挑開床帳,踩著緞鞋走了過去。
雪白的信鴿轉著赤紅的眼瞳,伸出一條腿,同時用毛絨絨的腦袋蹭著男人的掌心。賀子衿三兩下解下信件,取來旁邊裝著粟米粒的小筐,塞到小郵差的面前。他拆開信件,只看了一眼,面對信鴿的淡淡笑意卻凝固在臉上,一點點碎開。
柜子深處橫七豎八地堆著紙張和毛筆,墨跡乾涸在玉硯的池底。
三十三年冬,四皇子殿。
一襲水紅色的衣裙,俯身蒲團之上,雙手在眼前合十,口中低聲念誦著字詞。身後響起腳步聲,白衣將軍踏雪而來,依舊是停在門檻前,看著殿內消瘦的身影。
「你念的地藏菩薩,渡不渡宿州人?」李玄晏的聲音冷冷的,聽上去有失氣度。
他從幽涿山深處的煉獄走出來,爾後每件事都做得乾淨利落,殺伐果決。敵將得除,大破宿州軍,功震朝野。以至於遮住了皇帝的天目,將秦鑒瀾帶進了宮。
只是秦鑒瀾心如止水,除了和四皇子保持距離,就是在殿內禮佛。李玄晏心知她自幼讀書,心裡大概是不信佛的那套,上前一看卻是《地藏經》,當下就有些怒意。她寧願給雪地上的死人念經祈福,也不願抬起頭,好好地喚他一聲玄晏。
秦鑒瀾怔了怔,聲音終於停了。
她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很深很深。
李玄晏的眼神也很深,像一口平靜無波的古井,而秦鑒瀾只會更勝一籌。
分明三年以前,他們都不是這樣的。
「我是從誨居的夫人,只是做分內之事。」她垂下眼睫,本是在答話,聲音卻像是遠在天際,「太多事情,已經不一樣了。」
李玄晏頓了頓,說:「我知道。」
她心中有某處被扯動。戴罪之身本不該多言,卻像是被什麼推動,主動開口問:「如果可以重來過,什麼都不知道,比武招親那天,你還會跟宮裡來接你的人走嗎?」
有些孩子氣的問話,卻讓他停在原地,啞然失笑。
他沒有回答。
秦鑒瀾自知失言,也沒有對此多加糾纏,輕嘆一聲,提起水紅色的裙角,穿過大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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