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城被围?绑着弩民?把管家的话消化进脑中,反复思量,以平民抗军这等手段决不是林瑞恩会做出的事,他很快就得出一个结论,林瑞恩出了意外,归晚处境危险。楼澈气息猛地一窒,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华彩绝伦的宫殿在眼前骤然失去了光彩。看了看环顾在侧的百官,不由有些厌烦,挥手让众人退开,他急需喘口气,舒解他心头阵阵碎骨的疼痛。“归晚……归晚在督城,”
众人都退后几步,惟独管修文大步凑前,琥珀光泽的瞳底满是紧张,“现在弩军围困了督城,归晚怎么办?”
他的音调因为大声的叫喊而显得尖锐,大殿前陷入诡异的沉默之中。谁也没见过这清丽的少年如此狂乱的神态,那眉眼里盛着的是忧伤,犹如绷紧的弦,有着几近断裂的危险。楼澈茫然地瞪着前方,那表情有着愤怒,有着不甘,管修文大声的嘶吼,竟像没有传进他的耳里,眸中本深蕴着的犀利刺破了他温雅的伪装,阴冷的眸光冷冷睇过管修文:“住口!”
被这样严厉的利芒扫过,百官不敢多有言语。楼澈蓦然一个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中走去,把管修文等怔在当场。看着楼澈往内殿冲去,管修文心跳如雷,眸转暗沉,一咬牙,他窜上前,一把拉住楼澈:“不救归晚了吗……不要进殿。”
七十六、楼氏宴(下)楼澈手腕一转,甩开管修文,力道之大,让管修文脚下踉跄,几乎跌倒:“蠢材,没有虎符调动军队,怎么去救!”
管修文愣了愣,神色稍平复了些,看着楼澈走进殿中的身影,他默然不动,身边似乎走过许多的人影,纷繁错落,重重叠叠,良久之后,悠长地叹出一口气,他跟随其他官员走进殿中。殿中的情形再次让他震惊,本应萧声凤起,舞榭歌台的大殿内寂静无声,气氛低迷。几乎所有的官员都皱着眉,或惊或疑地看着跪在殿中央的楼澈。他跪在那里……看到的那瞬间,管修文突然想说什么,嘴唇轻轻地动了两下,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这是那个高高在上,意气风发的楼澈?那个看似温润,其实心冷如冰的权相?一时之间,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那个总是让他仰望着的,他时刻想着超越的背影这样孤零零地跪在殿中,他本应大笑来抒发心中畅怀,而此刻,他却只能紧抿唇畔,定神凝望着殿中的楼澈。因为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个男人,他也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超越了。这是一种什么心情,是惆怅还是遗憾……“皇上,督城告急,林将军也许已经遭遇不测,请立刻下令,调北方军骑前去支援。”
楼澈尽量以平缓的语调说着,却仍掩不住那丝丝的紧张。皇上高坐殿上,距离太远,宫灯摇曳的幻彩中看不清他的表情,管修文沉着脸,跟着跪倒在殿上,离楼澈只有两步之遥:“皇上,督城已经被围,那是我天朝的门户,如果让弩军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弩军凶猛,如果让他们进关,启陵危矣!”
两鬓如霜的三代老臣严纲也点头应和。“皇上应该及早下旨,督城不能再等了……”
“这弩族真是狼子野心,明明与我朝休战了,居然出尔反尔,我朝应该派出精兵,让他们知道个好歹。”
“给他们来个迎头痛击,他们也太猖狂了,这些个蛮族……”
殿上的明黄身影纹丝不动,漂亮的一个弯弧,他摆手制止众官的七嘴八舌:“督城之险为何现在才知?兵部在干什么?”
不等兵部尚书开口解释,楼澈一口截断:“皇上,如今情势危急,追究罪责之事可以暂缓,请先下令调兵吧。”
“楼相似乎比朕还急,督城被围的消息是楼相先知的吗?”
“是,”
楼澈抬起头,直直地看向殿心,“我妻也在督城,所以忧心如焚。督城一旦被破,弩军必然饶过玉硖关,直入北方,除玉硖重镇之外,北方再无其他城镇有足够的兵力抵挡弩军。”
众官对这个事实心头雪亮,被一语点破的同时,心头森寒,同时也注意到楼澈话中的含义,楼相的妻子居然在关山万重以外的督城。“她……在督城?”
郑锍微微的一声叹息,那话音里似乎有丝苦笑。也许是听出了端坐帝位之人的忧虑复杂的心思,众官都屏息等待,大殿内越发肃穆寂静。“兵部还愣着做什么,拟旨,筹集粮草,速调北方各州兵马,前去解督城之围。”
“是,”
兵部尚书从席间起身,跪在殿中叩首,“军中不能无帅,皇上,不知这次该派何人为将?”
闻言,楼澈直起身:“皇上,漳州白巍是个将才,熟谙兵法,做事沉稳有度,可堪大任。”
百官都以为皇上会立刻否决楼澈的提议,这两人汹涌起伏的暗潮已经是众所皆知。但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郑锍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传达命令:“漳州白巍,为北征之帅。”
粮草,军备,行军等事宜很快就被安排妥当,楼澈跪在一旁,一动不动,身躯犹如变成了化石,而郑锍也始终不曾叫他起身。“众卿还有什么事?”
郑锍的话音里已带了淡淡的疲倦。“皇上,臣请命为北征监军。”
静跪在地的楼澈突然开口。“楼相……”
老臣严纲回过头,本想劝阻的话,在直对上楼澈坚定如山的目光中,哽在了喉中。大殿内又重复平静。郑锍显然也有些错愕,扶在龙椅上的手遮在袖下,紧紧攥成拳,如墨漆黑的眸锁着楼澈一举一动,幽亮地像是要看穿人心。对视半晌,楼澈伸手入袖,掏出一样事物,仅一指长宽,上有如意雕纹,镂金为云,盘旋着一只虎,张牙舞爪之姿,宫灯流彩芳华,照耀在楼澈的手上,熠熠生辉,仿若红日初升的绚烂。“臣自认为相多年,于朝廷毫无功绩,请皇上收回丞相一职。”
看着楼澈将手中金印高举过头,郑锍再次哑然,一瞬不瞬地看着殿心,等看清楼澈异常决绝的表示,他的眉心拢得更深。等待这么久,难道到了此刻才放弃?这些年韬光养晦,等的就是这一天,元宵宴是除去楼澈的最好良机,大殿的两旁早已安插了刀斧手,一声令下,就可以把楼系一党铲除干净。还在犹豫什么,难道因为楼澈的主动放权?杀?还是不杀?“皇上,”
黄幔旁慢慢凑近一个太监模样的人,郑锍偏首,原来是宫内总管德宇。他小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郑锍身边悄悄耳语一番。郑锍挑起眉峰,表情相当冷漠:“真的?”
德宇严肃地点了点头。再次转首面对众臣,郑锍勾起柔和的笑:“楼卿是我朝少见的少年英才,现在边疆告急,楼卿既然自动请缨,朕就准你所奏,远去边关,这丞相一职就暂罢,等楼卿凯旋而回,朕再嘉赏。”
“谢皇上!”
把手中金印递给旁边的公公,楼澈唇畔露出微笑,清雅至极,看向龙椅之上,现出丝戏谑,一闪即逝。支手撑起稍有麻痹的身躯,楼澈低身做揖:“臣先行告退。”
豁然转身,不再理朝堂上任何纷扰,急步跨出,殿内光华四溢,殿外暮霭沉沉,清风拂来,舒旷神怡。楼澈走后,宴上黯然无色,皇上意兴阑珊,百官因担心战事而惶惶不安。曲尽人散,郑锍稍现疲态地躺在椅间,眼角瞥过垂目静立的德宇,冷冷问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有伏兵在御乾殿。”
“是的,楼相能如此从容,必是因为已经备好了退路。”
深锁眉宇,郑锍心间躁意窜上,许久之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真是遗憾,朕多想知道,他和我之间,何者能赢……”
七十七、 第二十三日迟来的春意渐染树梢,督城的街巷浅翠环绕,春风四起,为这斑驳的城池带来一丝融融暖意。弩军呈扇形包围着督城,由于采取以快制敌,出其不意的战略方式,所以并没有带重型攻城工具,本以为将很快攻下督城,事实证明了他们的错误认识。这座曾以商贸而扬名的都城居然在近十五万的精骑压境下,坚守了整整二十三日。“我们已经尽了职责。”
天还未亮,脸色稍有些苍白的军师走进军议处,对着满座的督城众将领说道。众将的反应各不相同,韩则鸣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为人圆滑的江守尉重重叹息一声。以勇而著称的赵欣圆睁着大眼,神态忿忿,待看了众人的反应,他终是什么都没说。当军师一个不漏地扫过众人,再看向归晚时,发现沉思中的她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淡淡地绽开一个笑容。这是一个很纯粹的笑容。等众人离开,军师一手抚着下颔,温和道:“这些日子辛苦了。”
“辛苦的,是守城的将士。”
没有经历过战争,就不知道其中的残酷。战士的血,百姓的泪。在守城之初,她下令抓了四百弩民,缚绑在城楼之上,日夜听到他们夹杂着哭泣的悲歌,其中有苍苍白发的老妇,还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只因为民族间的战争,他们被当作了盾牌,挡在虎狼之师的面前。时至今日,那阵阵刺心的歌声似乎还在耳边回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