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儿以为那是丈夫。
然而并不是,他只是一个路过的流浪汉,又聋又哑,我能迷糊地看到他咿咿呀呀地在我的眼前比画着什么,可我看不清,更听不懂。我对着他说感谢,大概他也听不到,或许是有些着急,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掌有些粗糙,但是温暖又宽大,像极了丈夫的手。
也许是他和丈夫种种的相似,我并不反感他,甚至让他一路将我送到出租车上,我很想感谢他,他却突然转身,我挽留的手只摸到他破旧的衣襟。
我有些失落,越想念我的丈夫,我很想马上回家看到他。
我向门口的保安求助时,他听起来很惊异,向来都是丈夫牵着我的手慢慢地走,不熟悉的人,很多不知道我是看不见的。
很快我被送回了家,摸索着打开房门,我直奔书房,这段时间,丈夫总喜欢待在书房。
我有些急,大概是被地毯绊了一下,我踉跄着冲了出去,慌乱中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却被人一把夺走,我失去了倚仗。
这次没有人再来护着我,我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书桌上有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应该是酒瓶,因为我听到玻璃的碎裂声,还有空气中弥漫的酒味,我躺在地上不敢动,因为不清楚玻璃碎片的位置,我怕割伤自己。
&1dquo;老公!老公!”我大声喊着,一双手毫不客气地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有冰冷的碎片划过我的小腿,我感觉到疼。
&1dquo;疼!”
我喊了出来,可是来不及委屈,我被粗暴地拉起来,甩进沙里,丈夫不耐烦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
&1dquo;走路不会看着点儿!差点儿打碎我的雕像。”
雕像?心念电转间,我想起那个人鱼雕像,我刚才是抓到了它吗?
在他的眼里,现在的我,竟然都不如一个雕像了。
那种急着回家告诉他我的眼睛有可能复明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丈夫没有理我,踢踢踏踏地走开。我听到阳台门打开,听到地上的玻璃碎片被扫把归拢在一起,听到碎片倒进垃圾桶的声音。
&1dquo;你不用纸包起来吗?会划伤别人的。”
我试探着出声询问,我的丈夫是个温柔的人,往常但凡有破碎的可能划伤人的垃圾,他都会细心地用报纸包起来,单独扔在玻璃制品的垃圾里,他怕划伤清洁工的手。
可是今天,他没有那样做,我听到他重重地把扫把扔在地上,看到他的影子冲着我过来,他指着我,怒吼:&1dquo;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长双眼睛当摆设吗?”
一瞬间,我的心凉得透透的。
我确信,我的丈夫,变了!
3
晚上,被划伤的小腿有些疼,洗澡的时候没了丈夫的帮助,我又滑倒了一次,膝盖可能也受了伤。我看不见,只觉得浑身都疼,胡乱用浴巾裹着自己出来,还没有摸到床边,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拉了过去。
我惊叫着,被浴巾绊倒在床边,一张嘴啃了过来,酒气和烟味扑了我一脸,是丈夫,我有些作呕。
我试图推开他,他不管不顾,一意求欢,一双手粗暴地捏着我的胳膊。我很疼,也很生气,我尖叫着奋力推开他,台灯被他撞落,摔在地上&1dquo;咣”的一声,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光消失了,他败兴地骂我。
&1dquo;臭瞎子,要不是因为&he11ip;&he11ip;切!老子找别的女人去。”
他欲言又止,摔门而去,可是我已经不关心了,我已经被这句恶毒的话伤到无法思考,现在的我,从里到外,遍体鳞伤!
从那天起,我的眼睛一天天地好了起来,从最初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到几乎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丈夫。
他时常会待在书房,摩挲着那座人鱼雕像,表情似乎在隐忍,他还记得给我讲人鱼童话时问的问题吗?
原本适合盲人居住的简单房间,也被他增加了很多媚俗的装修元素。
我看着住了十五年的家,再看着丈夫的脸,我想象了十五年的脸,觉得很陌生。
记忆里的丈夫,是十五岁少年的脸,带着点儿青涩。我们初见时,他被一群小混混欺负,整个人狼狈地被按在地上,只有脑袋倔强地抬着,试图用眼神杀死对手,可惜换来的是更多的拳头。
我救了他,用自己从小练习的跆拳道,横踢、下劈,打得小混混们哭爹喊娘,事后他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要报答我、照顾我。
当时,我只是一笑,并没有放在心上,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瘦弱少年,拿什么来保护我?
记得我那时说:&1dquo;你照顾我?除非我瞎了、瘸了!”
一语成谶。
那场车祸来得猝不及防,失明也来得猝不及防,从天之骄女到可怜的瞎子,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世界在我的眼前和心里同时消失。我拒绝所有的怜悯和同情,也拒绝所有的帮助,像只充满敌意的刺猬,随时亮着自己锋利的刺。
而他,像个不怕死的勇士,一次次地往我的刺上冲,承受了我那段时间所有的尖刻、偏激、乖戾,还有绝望。
他打开了我的世界,陪着我一走就是十五年。
可就在我重见光明的时刻,他似乎又离我而去。
我看着眼前的丈夫,和记忆里十五岁遇到的那张脸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甚至连带我的记忆都开始模糊。